根據這一新界說,則龔定庵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打油詩人”。他的批判精神遍見於詩文之中,人所共知,固不待言。他的憂患意識更有《賦憂患》詩為證,詩曰:
故物人寰少,猶蒙憂患俱。春深恒作伴,宵夢亦先驅。
不逐年華改,難同逝水徂。多情誰似汝?未忍托禳巫。
可知他時時刻刻都為憂患所困,雖夢中也不得解脫。
這裏我要順便為定庵作一點辯誣的努力。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引“偶賦淩雲偶倦飛”一詩,以為定庵“儇薄”之證,並下斷語曰:“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我覺得靜安先生未免過於從字麵解讀此詩,同時複為傳統道德觀念所囿,以致落筆如此之重。其實這是一首諷世的詩,而不是述誌之作。龔定庵懷才憤懣,以玩世不恭的方式,作不平之鳴。元遺山論詩絕句所謂“俳諧怒罵豈詩宜”,庶幾近之。我認為隻有這樣理解,才和他的批判與憂患本性相合,而“俳諧怒罵”,恰好也是當代打油詩的特色之一。
《點燈集》始於1966年“都門口占”,《後點燈集》終於 2013年“新年試筆”,所以這兩部詩集傳遞了這半個世紀中一種獨特的中國聲音,這是一個很能激動人心的聲音。正如龔定庵自道其詩詞的感染力所雲:
聞是聲也,忽然而起,非樂非怨,上九天,下九淵,將使巫求之,而卒不喻其所以然。(《長短言自序》)
定庵當時孤明先發,因此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現在我們卻可以將《點燈集》置之於“當代打油詩”的整體動向之中,而知其所以能參與管領一代風騷之故。近五六十年來,中國詩人生活在古今中外僅此一見的“荒謬”時代中,源遠流長的價值係統已全麵崩潰。極其所至,詩人已不能僅靠傳統的雅言來傳遞他們對於“荒謬”世界的真實感受了。因此他們不得不別開生麵,選出一套可以和“荒謬”世界打成一片的獨特語言,作為創作的新工具。《當代打油詩》的真源在此,與以前所謂“張打油”、“胡釘鉸”之類作品,風馬牛不相及。
最後,我還要強調一個看法,由於《當代打油詩》如實地反映了這個“荒謬”時代的種種動態,它具有無可爭議的“詩史”性質。我讀《點燈集》和《後點燈集》,好像六十年來中國人生活中那些可悲可歎、可歌可惜、可恥可笑……的往事一一展現在眼前,比我所讀過的關於同一時期中國史的著述都生動得多,也深刻得多。因此在結束這篇讀後感之前,我願意提一個小小的建議:我希望作者對詩中本事之特別重要而又隱晦者,能盡可能地加以注釋。一般而言,集中注釋已很可觀,但仍不免有漏注的地方。我作此建議,是希望後世讀《點燈集》者不致發生“獨恨無人作鄭箋”的遺憾。
根據這一新界說,則龔定庵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打油詩人”。他的批判精神遍見於詩文之中,人所共知,固不待言。他的憂患意識更有《賦憂患》詩為證,詩曰:
故物人寰少,猶蒙憂患俱。春深恒作伴,宵夢亦先驅。
不逐年華改,難同逝水徂。多情誰似汝?未忍托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