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寒星下——讀《寒星下的布拉格:1941—1968》(2 / 3)

就是說,海達隻是一個普通婦女,結婚,生子,排隊領取官方文件或日用品,幹上一份出版社的美編工作。但是,特殊的地方就在於魯道夫升任了國家外貿部的副部長,她成了高幹家屬。她寫道,她不願意參與政治,“我隻要過一個安靜的、普普通通的生活”。然而,她身不由己,連成為一名黨員原本也不是她所願意的。這時,她麵臨著雙重壓力:作為家屬,她發現自己成了一件物品,一個被嫉妒、仇恨和諂媚奉承的對象。她無力擺脫一個特權階級所贈予她的一切。更可怕的是,她陷入某種政治想象的恐懼之中,對於魯道夫的遷升始終懷有不安全感。在魯道夫麵前,她勸說,爭取,公開衝突,但是毫無效果。魯道夫相信,他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前麵沒有任何障礙可以阻擋他;直到“斯蘭斯基案件”從天而降,才讓他突然停了下來。

1948年至1953年,蘇聯在東歐多國發起了新一輪的大清洗運動。在捷克,“斯蘭斯基案件”是運動中最有影響的成果之一。斯蘭斯基戰後任捷共總書記,1951年被解除職務,1952年11月和另外十三人共同受審,以托洛茨基分子、鐵托分子、猶太複國主義分子等罪名被判處死刑,同其餘十人一起送上絞刑架。

不祥的預感應驗了。一批富於理想主義和進取心的、正直的共產黨員都背上了“反黨”、“反國家”的十字架。這就是現實。中心是“斯蘭斯基案件”,黨內生活和社會生活構成內外兩個同心圓,層層波及,不斷擴大。有關捷共黨內的政治生態,海達寫道,一個基本情況是:“在一個管理嚴格、沒有個性的政體裏麵,平庸和隨大流成了最優秀的品質。”她寫道:“對於這些人,最理想的政權是獨裁政權——讓政府和黨來照顧他們,讓政府和黨代替他們思維。有了黨和政府,也就有了報複那些嫉恨已久的仇人的機會。獨裁的國家離不開打小報告和暗中監視:你不聰明、不自覺、不誠實嗎?對黨的忠誠和奴才般的順從,就是最好的代替。”一麵是無知和服從,一麵是殘酷鬥爭,充斥黨的基層以達於最高機構,所以像“斯蘭斯基案件”這樣重大的冤案能夠順利演進便毫不足怪。涉案人員包括海達所深為信賴的魯道夫在內,不但不曾作出申訴和抗辯,甚至編出一套反黨叛國的供詞誣陷自己,還不斷給自己添加新的“罪行”。如此匪夷所思,目的僅在於犧牲個人以服從組織,證實中央決策的正確性。

對此,海達寫道:“那些為了某個崇高目標而願意犧牲自己幸福的人,不久就會讓沒有同樣意願的人在壓力下做出同樣的犧牲。一個沒有自我犧牲就不能運作的製度,是一個不完善的、具有破壞性的製度。”

作為家屬,海達不能不相隨作出巨大的犧牲。自魯道夫被捕之後,她的處境變得極其險惡。她被抄家,被訊問,被隔離,被監視。她找關係救人,想不到的是,連找過的人都被國安局列入黑名單,曾經同情她的人接連遭到逮捕。她被開除黨籍,解除了出版社的工作。由於一直有組織“照顧”,即使找到工作,不久也隨之被解雇。失去工作,不但沒有收入,更可怕的是因此有可能被當成“寄生蟲”而抓起來。遠離政治隻能是一種幻想,事實是,“生活成了政治,政治也成為生活”。周圍的人怕她,恨她,不跟她接觸,她成了比瘟疫還要危險的人。迫於生計,她四出打零工,賤賣家具,冬天沒有鞋襪,外套也沒有,重病無法住院,住進去也被攆出來。她忍受歧視、侮辱、各種流言,忍受極大的精神苦痛。麵對孩子,她不得不編造謊話,隱瞞丈夫的死訊。後來再婚,第二任丈夫也因她而失去工作。可見株連不但中國有,外國也有。總之,海達幾乎完全被排斥在布拉格的生活之外,然而又著實陷入其間最深的政治漩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