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北大荒這種地方,人太稀少,天荒地老的,內地的政治運動,哪怕原本熱火朝天的燒死人,到了這種地方,也就是個火星了。加上父親這種人,口訥,一口上虞土話,即使說,人家也聽不明白。成年累月,就躲在角落裏幹活,該他幹的幹,不該他幹的也幹。所以,一場場運動過來過去,他都沒什麼事兒,而且一直待在計劃部門,接觸的都是國家經濟的機密。當年東北農墾總局的領導們,好像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文革”前,父親陪總局和農墾部的領導去黑龍江筆架山勞改農場視察,在那裏,他居然見到了他在新六軍時的老團長。身為勞改犯的團長,在地下撿煙頭。父親見了,不避嫌疑,過去把自己身上的煙還有錢都塞給了他的老長官。由於是跟著大人物來的,看守們,也沒有攔著父親。回來之後,父親唏噓不已,工作,更加賣力了。
打記事起,我的家就在“城裏”,先是在密山縣城,然後是虎林縣城,接下來在佳木斯。從九三農墾局,到了鐵道部農墾局,然後是東北農墾總局。在佳木斯的時候,樓裏麵還有抽水馬桶,雖然是幾家合用,但比起下麵的農場,已經相當現代化了。在總局裏,吃的用的,都有下麵的農場供著,相當不錯。可是,父親麵對這些,總是感覺誠惶誠恐。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能待在這裏,是因為自己能幹,總把這些看成是領導對他的特別照顧。
這樣的好事,到了1964年,終於結束了。中國政治,階級鬥爭這根弦,是越繃越緊。1962年剛剛有個緩衝,馬上就開始社會主義教育,四清。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無論領導用著怎樣合適,父親在總局機關是待不下去了。正好,總局的畜牧處處長,一個留學日本的專家,也在總局待不住了,自願下到下麵一個畜牧場做場長,順便,也把父親帶了去。他沒有想到,兩年之後,“文革”爆發,他的生命就結束在那裏,而我父親,也一直待在那個小小的畜牧場,一直到退休。而在“文革”中,他這個反動軍官,在那個人地兩生的小地方,顯得特別地紮眼,因此,受了不少的苦。
“文革”中,他進了牛棚。牛棚裏的遭遇,比當年在俘虜營糟一萬倍。北大荒的人際環境,從來沒有這樣惡劣過,沒來由的階級仇恨,被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煽惑到了沒來由的高度。一個小地方,一個國民黨王牌軍的少校,一個在忠義救國軍幹過的人,當然是個最凶惡的敵人。不僅父親進了牛棚,連累母親也進了去。我們的家,被抄了不知多少次,因為有些人總認為在這個破房子的某個地方,一定藏著電台。抄來抄去,抄不出電台,另外一些人改了主意,改打存款和金條什麼的主意。要父親交代,以爭取人民的寬大。但這東西跟電台一樣,真的沒有。
幾年之後,父親從牛棚裏出來之後,我們才發現,他受過很重的傷,尾椎骨被打裂,沒有治,自己扛過來的。手上都是嫩嫩的新肉,一問,才知道是燒磚的時候,從未及冷卻的磚窯裏搶磚燙傷的結果。再問,就什麼都不說了。他能活著出來,現在想來,真是一個奇跡。從牛棚出來,下放到農場連隊(當時已經變成生產建設兵團),還是勞動改造。父親,依舊是那樣玩命,像牛一樣幹活。
其實,父親不會幹農活,不僅不會幹農活,農家生活的一切,他都不會。後來聽說的好些科學家不食人間煙火的軼事,在父親身上,都演了不知多少次。後來我回父親的老家,聽老輩人講,父親當年,很喜歡挽起褲腿跟長工們下田,但弄了一身的泥,什麼都幹不了。聽媽媽講,在懷我大哥的時候,她想吃點酸的,讓父親上街去買醋,父親拎著瓶子,轉了一大圈,硬是沒買到。其實,那時在鎮江,中國的南方醋都,滿大街都是賣醋的。在農場的時候,很難吃到大米,媽媽一次好不容易弄了點大米,父親自告奮勇要煮飯,發現米似乎多了一點,把碗裏的米又倒了回去,結果,倒進了白麵的袋子。更神奇的是,這樣的事,父親一連幹了兩次。關於做飯,他隻會把米煮熟,其他的,連麵條都不會下。隻要媽媽不在,他就隻能把蘿卜或者土豆煮熟了,蘸醬油吃。可見,他幹農活,尤其是定量的農活,會幹成什麼樣。但他一直在拚命地幹,數九寒天,汗水每每濕透棉襖。回家的時候,凍得邦邦硬。後來,媽媽隻好在棉襖的背麵,縫上一塊羊皮。
我們家裏的事兒,包括子女的教育,都是媽媽說了算。多數情況下,父親連表示讚同的機會都沒有。別人的家長學期末都會查看孩子的成績冊,但我們家沒這樣的事。媽媽從來都想當然地認為,我的孩子學習不會有問題。既沒有批評,也沒有鼓勵。寒暑假的作業,從來沒有大人來督促過,愛做不做。這都是媽媽的意思,但父親對此十二分的讚同,媽媽不問我們的成績,他也不問。所以,每到快開學那幾天,都是我最緊張的時刻,天天趕做作業,累得半死。即便如此,耽誤了媽媽交代的家務活,還是要挨罵。
說良心話,我上學的時候,還是很乖的,學習也不錯。比較起來,在全家五個子女之中,父親最喜歡我。標誌性事件有三個。第一個,在虎林的時候,我當時好像是5歲,父親出差,我纏著不讓走。父親沒轍兒,掏出兩元錢塞給了我。我很高興,哥哥們更高興,那時候兩元錢可以買好多好多好吃的。雖然上街買什麼,其實都是哥哥們說了算,但錢畢竟得從我這裏拿,讓我感覺很得意。但是我不知道,這錢給了我,父親出差到外地,就一分錢都花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