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足可見他父母對他的疼愛程度。
在那個傍晚,馬烏甲的父親一來到街上就向他大聲嗬斥,叫他不要再抖那隻空竹。當時馬烏甲正抖得起勁,被父親吼得一愣。接著,馬烏甲的父親就一個箭步衝過來,抓起那隻空竹用力攝在地上。空竹隨之發出“啪啦”一聲脆響,立刻碎成無數塊竹片向四外迸濺得無影無蹤。
你……怎麼能玩這種東西?馬烏甲的父親虎著臉問他。
當時一街的人都愣住了,誰也沒有料到,馬烏甲的父親竟會發如此大的火。
馬烏甲的父親又間,這個東西,你是從哪弄來的?
馬烏甲看著父親,沒有回答。
顯然,這隻“四十八響”的空竹不會是馬烏甲自己花錢買的。馬烏甲每月從張老三那裏領到工錢,都是如數交給父母, 自己連零花錢也沒有,他不會也不可能有錢買這種東西。
說話,究竟是誰給你買的?
馬烏甲的父親瞪著兩眼,又這樣問。
是……早點鋪的張三叔。
張老三?
是。
果然是他!
馬烏甲的父親說著已轉過身,徑直朝張老三的早點鋪奔去。
馬烏甲的父親在這個傍晚來到早點鋪時,張老三正在修他的大灶。也的腰間紮一條油漬很厚的布圍裙,兩隻手裏抓的都是爛泥。他回頭一幾是馬烏甲的父親,搞不清他為什麼突然風風火火地闖來自己這裏,正終開口客氣一下,馬烏甲的父親劈頭就問,是不是他給他兒子馬烏甲買溝那隻空竹。
張老三將兩隻手甩了甩,嗯一聲承認了。
你……什麼意思?
馬烏甲的父親問張老三,買這隻空竹是什麼意思。
張老三有些不解,說什麼什麼意思?
馬烏甲的父親說,平白無故,你怎麼會想起給他買這樣大一隻空竹?
馬烏甲的父親又說,我是在問,你究竟安的什麼心?!
張老三一聽就笑了,說,要過年了,小孩子都愛玩這東西麼。
馬烏甲的父親哼一聲說,要我看,你這是收買人心!
我,收買人心?
張老三搖搖頭,笑了一下。
你就是收買人心!
笑話!
張老三喊的一聲說,我收買一個小孩子的人心,能有什麼用?
你是想讓他更賣力地給你幹活!
張老三的臉上一直在笑,這時,笑容就一點一點收回去。他說,我洽你兒子花這麼多錢買了一隻空竹,你去街上打聽打聽,還有沒有比這耳大的,四十八響呢,要四塊多錢呢,你不謝我,反而跑來說我什麼收買人心,你還懂不懂好歹?
馬烏甲的父親冷笑一聲說,隻怕你沒長這樣的好心腸,你連你自己均女兒過生日都舍不得給她買一隻發卡,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麼會對別人的兒子這樣慷慨?馬烏甲的父親這樣說著就將一堆空竹碎片嘩地扔司張老三麵前,說,給你,看好,都還給你!
張老三沒想到會將事情弄成這樣,低頭看看那堆碎片,又抬起頭看看馬烏甲的父親,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可就是你不對了,孩子喜歡的東西,又是錢買的,你怎麼可以說砸就給砸了呢?退一萬步講,甭管我是不是收買人心,馬烏甲這孩子跟我忙了一年,尤其到冬天,天不亮就得起來,這總是事實吧?
張老三問,我給他買個小玩藝兒,總不為過吧?
那要看買的是什麼!
馬烏甲的父親用力哼出一聲。
馬烏甲的父親又說,我也退一萬步講,就算你是出於好意,就算你不是收買人心,可你知道這東西有多危險嗎?四十八響呢,足有好幾斤重呢,抖起來就像一隻小鍋蓋,如果他一失手真出了危險怎麼辦?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事後據看見的人說,其實馬烏甲的父親在說這句話時情緒已不太激動,張老三也已趨於心平氣和,也就是說,早點鋪裏的氣氛已沒有先前那樣緊張。但是,馬烏甲的父親說到這裏卻突然出了問題。他猛一下用手捂住頭,然後晃了幾晃就有些站立不穩,要不是張老三發覺不對及時過來扶住他,他就可能栽倒在地上了。張老三一下慌了手腳,連忙喊來街上的人幫忙,七手八腳就將馬烏甲的父親小心地攙回家去。
在那個傍晚,馬烏甲的父親被張老三等人攙扶回家躺到床上,待稍稍喘過氣來,曾又跟張老三有過一番意味深長的對話。
他問張老三,你知道,我……為什麼吃勞保麼?
張老三當然不知道馬烏甲的父親為什麼吃勞保。
張老三說,不知道。
馬烏甲的父親說,我……真的有病。
我有……高血壓。
張老三看看他,然後語重心長地說,那以後就更要注意了,遇事千萬別著急上火。
馬烏甲的父親瞪著張老三,眼裏突然流出淚來,他說,我家裏……還有一個病兒子,馬烏甲……無論如何不能出事,他要出了事,他弟弟可怎麼辦?馬烏甲的父親告訴張老三,馬烏甲為了他弟弟,也萬萬不能出事。馬烏甲的父親說到這裏,就突然緘口不語了。
馬烏甲的弟弟叫馬烏丁。馬烏丁與我同歲,在學校上學與我同班。其實從馬烏甲和馬烏丁的名字看,他們中間似乎還應有“馬烏乙”和“馬烏丙”,但乙和丙從未聽說,似乎從來就沒有過。那時馬烏丁身體不好,總要去醫院,所以並不常來上學。
馬烏丁患的是腎病。
那時我們小孩子常愛玩一種叫“逮人兒”的遊戲,其實也就是相互追逐,先是在街上跑來跑去,漸漸就朝空中發展,開始爬樹,繼而上房,後來越玩膽量越大,還從樹上或房上往下跳。馬烏丁就是在一次這樣的高空墜落時,腎髒出了問題。事後據醫院的醫生檢查說,他在落地的一瞬由於受到劇烈震動,兩側的腎髒都被戳壞了。在我記憶裏,那時馬烏丁總是臉色蠟黃,一副病愜愜的樣子蹲在牆根下,而且從早到晚不停地喝中藥。在我們柳蔭街有一個風俗,給病人熬過的中藥渣子要倒在外麵,最好倒在街當中,說是這樣對病人有好處,疾病就會被過往的路人帶走。所以,那時街上到處灑滿馬烏丁喝過的中藥渣子。曾有街上鄰居向馬烏丁的母親,也就是高副校長提出意見,說你一個小學校長也算知識分子,怎麼可以帶頭搞這種封建迷信,把些藥渣弄得街上到處都是,影響不好不說也破壞環境衛生。高副校長聽了並沒爭辯,卻坐在家裏哭了一天。後來人們才知道,人的腎髒一旦受到實質性損傷是無法修複的,也就是說,馬烏丁的病已無法治愈。他的一切都具有了時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