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別正對著爐子,也別離火那麼近。”老人說。
“怎麼了?”
“不怎麼?”
“是不是怕……”
“啥也不怕。”老人打斷了我的話。我忽然明白了:他是不願意我說出那一種不吉利的假設。正如漁民不言船翻一樣,各行都有各行的忌語。這是個有趣的善良的習俗。
我順從地靠到了一邊。
一爐熟了。老人站起來,把爐頭伸進長布袋裏——要爆爐了。以前我總是很怕聽爆爐的聲音,可今天我忽然起了聆聽這種聲音的興趣:醞釀了這麼長時間的火力與熱能,那些滾燙的種子在這—瞬間會舒展出怎樣的足音?
轟!
似乎被很深地震了一下。隨即響起了老人的笑聲和孩子們的歡呼聲。孩子們像過年撿爆竹一樣興高采烈地撿著落到爐外的米花。我也很開心地笑著,十分高興,沒有理由的一種高興。
輪到我了。老人邊拉風箱邊和上一爐的人家算賬。那人非要他少算兩毛,老人不同意。那人牽牽扯扯地僵持著,我遞上兩角錢,那人和老人都怪怪地看著我。片刻之後,那人轉身走了。老人默默地把錢收起來。
我繼續蹲在孩子們中間看他拉風箱轉爐柄。他的動作矯健而輕盈,如一支醉人的舞。火焰溫暖地沁暈著他滿是皺紋的麵容,如夕陽映照著的滄桑的江河。
又享受了一下“轟”的聲音,我的一爐也熟了。把米花給孩子們每人分了一把,付了錢,老人卻執意要退兩毛。“我不能讓你吃虧。”他說。我告訴他那人是我的親戚,替親戚墊兩角錢也是應該的。他笑道我不信。要是親戚咋連個招呼都不打?還不如我們兩個外人熟絡呢。你為啥要替他出這兩毛錢?為啥?”
我在老人親切而嗔怪的質問聲中漸漸遠去,不時深深地把臉俯向籃中,去嗅爆米花那甜熱的芳香。為什麼?什麼也不為。似乎也為很多。也許是為了讓老人也感知到一些城裏人的誠樸,也許是想讓那個城裏人意識到自己無聊的精明,也許隻是為了我自己——我實在不願意讓那無關的兩角錢破壞掉爆米花帶給我的美好氛圍。要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像孩子一樣為某件事物而如此純粹地快樂過了。
忽然又想起了一種糖——那是一種薄荷糖。第一次見到那種糖,是在沈陽。綠色的包裝紙清新悅目,糖形像是玩具汽車上的小輪胎,含到口中麻爽甘涼,讓人迷醉。這種糖價格不菲,但是因為喜歡,所以也就毫不吝惜地一包包買了下來,從沈陽一直吃到了北京,又從北京一路吃回了河南。一次,在家鄉的商店裏也發現了這種糖,價錢居然低得驚人。嚐了嚐,口感也很好。但是心裏還是有點灰落落的,吃糖的興致莫名其妙地消減了許多。其實並不是痛惜以前吃的虧,更不是沈陽的月亮比中原的圓。到底是為什麼?自己也不大清楚。這會兒捧著這籃爆米花方才明白:原來是因為它價格太低,低得好像配不上它帶給我的快樂似的。
不禁為自己羞愧起來。從幾時起,我染上了貴人們的通病,學會了用金錢的多寡來測量生活情趣的濃淡?從幾時起,我開始怠慢和輕視這種儉樸的幸福和簡單的快樂?範仲淹曾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對物的態度正是心靈境界的一種折射。在一雙清正、純善、健康、寬容的眼睛裏,一包薄荷糖和一籃爆米花不比石子泥土更華貴,也不比鑽石碧玉更卑微。也許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廉價的隻有那些低俗的尺度和標準。而發自內心的幸福與快樂如同那些卓越的思想和靈魂一樣,是無價奇珍。遺憾的是,在這個商品時代,越來越多的人已經習慣把快樂的繩索穿到銅板的方孔中,然後背著鏈鎖般的負荷如蝸牛般爬行。
似乎是文明的可悲,也是文明的可怕。
在爆米花的芳香裏,我開始一絲絲地找尋自己早已淡遠的心香。
提著這籃輕輕的爆米花,忽然覺得不堪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