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德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他渾身大汗地坐在床邊,低頭喘了一會兒氣才從那個噩夢中緩過神來。
或者說,噩夢般的現實中緩過神來。
阿曼德握了握自己沾滿冷汗的手, 他睡夢當中的最後一個畫麵是頭倒在地麵上流血,瞳孔擴散的牧四誠。
對方的血液在地上蔓延開, 和他自己身下的血泊融合在一起。
阿曼德呆呆地坐在床沿回想剛剛那個夢, 或者說他的上輩子。
他的哥哥喬治亞是異端管理局三區的總隊長,從阿曼德懂事有記憶開始,就極為忙碌,因為喬治亞從事的是一個很危險的工作,所以他對阿曼德的保護欲很強——喬治亞對阿曼德的一舉一動都有嚴格規劃。
比如喬治亞嚴禁阿曼德進入異端處理局,從事和任何與異端相關的工作。
但阿曼德並不服氣,喬治亞越是不允許, 他就越是想進入, 異端處理局的工作在他眼裏充滿吸引力——這就是他幻想中的拯救世界的工作!
從小崇拜哥哥喬治亞的阿曼德對異端管理局越發向往,到了青春期更是叛逆無比地直接進入了異端管理局的訓練營。
這讓阿曼德和喬治亞爆發了第一次爭吵, 阿曼德鬧得死去活來,最終還是如願以償了。
而喬治亞冷酷地對他說, 阿曼德, 你是一個膽怯心軟的人, 你沒有辦法對敵人殘忍, 而如果這樣,你會被命運嚴厲懲罰的。
現在想想其實喬治亞說的是對的,喬治亞總是對的。
而那個時候的阿曼德還沒有被命運嚴厲懲罰過, 他對命運的仁慈總是會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天真幻想。
他懷揣著這些宛如□□般的天真進入了異端管理局,然後被喬治亞下放到了最安全的異端監管部門,負責文書工作。
鬱悶的阿曼德無聊地計數各種各樣的異端, 抓住任何機會就想往最危險的一線跑,但每次都會被喬治亞眼尖地發現,然後更為嚴格地控製在三區本部內。
阿曼德感到一種無可言說的空寂孤獨。
從他成長開始,他周圍就是喬治亞為了保護他不受異端侵害而築起的高高保護牆,牆裏什麼都沒有,隻有他自己,就連喬治亞也謹慎地停留在牆外,連吃飯都要隔著一層塑料罩子防止汙染他。
而他成長結束,還是待在這棟圍牆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而很快這個人出現了。
喬治亞主管的三區是高危異端的儲存區,存儲的是最危險,也是最有價值的異端,而三區的據點一般都在很機密的位置,很少有人能探查到,但這一切對三區的天敵——牧四誠來說,都是例外。
牧四誠是三區的最大敵人,這位囂張的盜賊每次來三區光顧的時候都會鬧得人仰馬翻,三區的隊員們幾乎是削減了腦袋研究這位神出鬼沒的盜賊的弱點,試圖抓住對方。
而研究來研究去,也就研究出了一點表皮。
阿曼德在往嘴裏塞麵包的時候,聽到旁邊的隊員們第一千零一次地提起牧四誠的背景,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牧四誠……最好的朋友死了……現在沒有辦法和任何人合作,特別孤僻,獨來獨往……”
“他好像很介意這個,聽到就會暴怒失控……可以利用這一點……”
阿曼德叼著麵包,口齒不清地插嘴說道:“死了的朋友怎麼能算是弱點?”
他嬉皮笑臉地拍胸脯自薦:“除非你們給他造一個活著的朋友,那才算是弱點,我覺得我就不錯,可以幫你們做間諜當這位小偷的朋友。”
隊員知道阿曼德是隊長的弟弟,於是笑著打趣他:“你知道這位盜賊的朋友是怎麼死的嗎?”
阿曼德誠實地搖搖頭。
隊員嚇唬他:“是被牧四誠自己親手殺死的!你要是和他做朋友,說不定也會被他殺死的!”
阿曼德一呆,吞下去的麵包噎住了。
當夜,三區的紅色警戒響了起來。
阿曼德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驚醒,就聽到廣播裏是喬治亞嚴肅的聲音:“全區戒備!牧四誠偷盜三個重二級紅色異端後被我擊中腰部,現在喪失移動能力正在管理局內部逃竄!所有隊員地毯式搜尋!”
“——必要時可當場擊斃!”
隊員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尋這位中彈的盜賊,臉上是掩不住的喜色,這種即將成功的喜悅讓偷偷摸摸加入搜尋隊伍的阿曼德被隊員發現之後,也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過了。
阿曼德興奮地跟著搜尋,但在搜尋兩遍之後,他就被喬治亞發現了,阿曼德垂頭喪氣地被喬治亞斥責了一頓之後,灰溜溜地滾回了自己的房間。
但當阿曼德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瞬間就察覺到了不對,有什麼東西潛入了他的房間。
阿曼德離開宿舍的時候沒有關門,雖然來人很謹慎,房間看似一切好像都沒有被動過,但味道是掩不住的——阿曼德嗅到了一股很濃的血腥味。
他的心髒緊張地砰砰跳了起來。
阿曼德對自己無法製止對方這點很有自知之明,於是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現的樣子,轉身準備離開去通知其他人。
但轉頭的那一刻,他就被人用鋒利的爪子勾住了喉嚨,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喘著粗氣壓在他的身上,惡聲惡氣地笑著:“很敏銳嘛,鼻子和我一樣靈,聞到我血的味道了是嗎?”
阿曼德的心髒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舉起雙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還沒來得及說話,壓在他肩膀上那人卻自己緩緩滑了下去。
阿曼德恍惚地轉身。
他看到一個和他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虛弱地躺在血泊裏,頭上還帶著猴子耳機,呼吸急促地喘息著。
這個人快要失血過多休克了,阿曼德馬上意識到了這點,他怔怔地看著倒在血泊裏的牧四誠,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回響著他聽到的關於這個凶殘盜賊的種種背景消息。
【……沒有朋友……一個人……好像很孤獨……隻能和一個他背後的跟從者對話】
【每次偷盜東西,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為了取悅那個幕後者,得到對方的認可……】
【好像是這個幕後者最近要擴張走私線了,所以牧四誠才越發頻繁地來造訪三區……】
阿曼德以為對方會是一個四十多五十歲的糟老頭子,沒想到……居然年紀這麼小。
血液從牧四誠的身下蔓延成血泊,他雙目失神地蜷縮,沒有去捂住傷口,反而用受傷的腹部保護著內部被他偷盜的三個異端盒子。
阿曼德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他握住了腰後的手/槍,然後咬了咬牙抽出槍對準牧四誠的頭部。
但無論他怎麼樣逼自己,阿曼德都下不了手——他哥哥說的是對的。
他沒有辦法對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開槍,哪怕知道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家夥,但他能在瀕死的牧四誠的眼裏看到和他一樣的渴望——對生的,對被理解與認同的那點微薄的寄托,渴望。
這個時候,他的房門被敲響了。
阿曼德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把牧四誠撐了起來,藏在了床下,然後把地脫幹淨,心驚膽戰地噴了很多空氣清新劑,躺床上裝自己睡著了。
來的是普通隊員,他問阿曼德:“有看到可疑人物嗎?”
在床上的阿曼德心驚肉跳地快速回答:“沒有!空氣清新劑是因為我剛剛拉了很多很臭的屎所以噴了很多!”
來人:“……倒也不必把這種事告訴我。”
好在沒有人懷疑阿曼德這個隊長弟弟,於是在嗆人的空氣清醒劑味道中,來人捏著鼻子走了。
阿曼德癱軟在床上,他猶豫了很久,把一瓶特效療傷劑和一卷繃帶放在了床底。
可能隔了很久很久,床底才有一雙猴爪子伸出來,“唰”一下勾走了這些東西。
阿曼德抱住膝蓋半蹲在床上,他雙目失焦地發呆,思考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在他思考出一個結果之前,床底傳來了一聲恢複活力,有點拽的聲音:“喂,你叫什麼名字?”
阿曼德老老實實回答:“阿曼德。”
床底嗤一聲:“難聽,你和開槍打傷我的那個人長得一模一樣,是他的誰?”
“……弟弟。”說到這裏,阿曼德更鬱悶了。
自己到底為什麼要救哥哥開槍打傷的敵人?
床底下靜了很久很久,才問出和阿曼德心裏所想同樣的問題:“你……為什麼要救我?”
阿曼德惆悵地長歎一口氣:“我也不知道啊,忍不住就救了。”
床底不知道為什麼傳出了一連串極其嘲諷的笑聲和嗆咳聲,然後低聲笑罵了一句:“傻逼。”
阿曼德:“……”
雖然我也覺得挺傻逼的,但你來說這話,是不是不太對?
第二天一大早阿曼德醒來的時候,牧四誠就已經不見了,阿曼德一方麵鬆了一口氣,一方麵又覺得,是不是自己想拚出功績想瘋了,所以才會做這種抓到牧四誠的夢?
但為什麼夢裏的自己要救他然後放走他呢?
阿曼德百思不得其解,於是作罷。
但不久之後,這位惡名昭彰的盜賊再次造訪了異端管理局,但這次的牧四誠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反而是留下了一樣東西。
他像是曆史上所有囂張過頭的怪盜一樣,這次居然提前發了一張指名道姓的預告函給三區。
【——周三來偷東西,偷什麼還不知道,看著拿,讓你們隊長的弟弟,那個名字很難聽的誰誰誰洗幹淨在門口等著我!】
喬治亞掀開眼皮,他把這張預告函甩在癡呆的阿曼德麵前:“解釋一下,為什麼牧四誠會開始針對你?”
“……我也不知道……”阿曼德欲哭無淚,他真的後悔了。
喬治亞深吸一口氣,他凝視阿曼德良久,最終下了判決:“無論你和牧四誠發生過什麼,阿曼德,你要牢記這人是一個魔鬼,你最終會被他所害的。”
“但你如果真的需要一個認清這個現實的機會,我給你。”
喬治亞審視心虛的阿曼德:“周三拿著槍和我們一起參與圍堵。”
周三,拿著槍的阿曼德戰戰兢兢地站在最前麵,很快,那個盜賊來了。
這是阿曼德第一次看到奔跑偷盜的牧四誠。
牧四誠就像是風一樣快,也像是風一樣自由,用一種肉眼看不見的速度笑著擦過還沒回過神來阿曼德的身側,然後抓住了阿曼德的手腕,扯著愣神的阿曼德和他一起跑了起來。
在槍火翻飛的場景裏,在所有異端處理局隊員尖叫的聲音裏,敵對的盜賊和阿曼德像兩個惡作劇被當場抓捕的孩子一般,飛快地奔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