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可相當喜歡它們蛻皮發癢的時候在岩石上一蹭一蹭的樣子,和我這個老家夥沒有辦法伸手撓後背在衣櫃上蹭動的樣子簡直一模一樣。
不用擔心箱子的事,他們還需要我做研究,我總能想到辦法把箱子還給你們的。
10月17日:
哦,天哪,你們是不是被我嚇到了?
那個叫小曉方的孩子抱著我斷掉的腿嚎啕大哭,我記得他是學氣象的,我之前還指導過他的論文。
不得不說那可真是一篇糟糕的論文,圖像裏很多地方連單位都沒有,文獻引用的格式也是錯漏連篇,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考上研究生還能到南極來的(沒有說這孩子的導師是個水貨的意思)。
這次他們開著雪地車,拴著我的脖子拖拽著在雪地裏擦走,這隻是對我又一次企圖偷走箱子的懲罰,或者說對我機體承受能力的一次日常測試而已,畢竟我現在是最成功的改造品,還是個罪犯,沒有比我更讓這群人興奮的實驗對象了——這是我們國家的傳統。
雖然最後我的四肢就像是生鏽的筆筒一樣從我身體上滾了下來,但那是不痛苦的,因為已經冷僵了,讓那孩子別為我哭了。
他一邊大聲嚎哭一邊追逐我四散的腿腳的時候,表情看了可真讓我難過,他喊我老師,上帝,我發誓這是我這一個月來聽到過最讓我開心的一句話了,雖然他在哭,但我在雪地車後麵都忍不住笑了。
在我被打成罪犯之後,已經很久沒有人喊我老師了。
不用擔心我,箱子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的,傳真聯係的方式還比較隱秘,紙質的材料讓這些蠢蛋覺得我膽子不會那麼大,有什麼進展我會告訴你們的。
12月17日:
他們好像發現我在秘密給你們傳真了,所以我不得不中止了兩個月。
好吧,或許是我太傲慢了,低估了這群人的智力,傳真的確不安全。
這可能是我維持著人類的意誌最後一次給你們發傳真了,我的朋友們,請允許我這個老骨頭絮絮叨叨,講述自己的一生,希望你們不要嫌我厭煩,畢竟我實在是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傾訴了。
我在三十三年前來到了南極,那個時候這個觀察站還不叫艾德蒙觀察站,叫什麼我也忘了,總之不如艾德蒙來得有名好記。
送我上北極星號破冰船的,是一名參加了半島戰爭的老兵(雖然那個時候他還不算老,但他那個時候看起來實在是太蒼老了,我總是這樣打趣他)。
他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畢竟我這種書呆子在那種充滿冒險精神的淘金時代,實在是找不到第二個願意和我說話的人了。
在我來到南極十五年後,他因為戰爭帶來的殘疾和生活的窘迫,永遠地離開了我,然後把我每年寄給他(他堅持是借)的生活費在死前一分不動地還給了我。
醫生告訴我,他是主動放棄治療的,因為在戰爭後,他始終被痛苦折磨著,夢裏都是那些血色,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很多士兵都有。
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簡單的理由,我的朋友是因為另一場戰爭死去的。
他唯一參加戰爭的理由,就是為了終止戰爭。
他被教導,被欺騙,被輿論和政治利用正義和友善上戰場,以為自己刺下的每一刀,打出的每一槍,都是為了救下更多被戰爭所挾裹傷害的普通人。
但他又深深地意識到,他所殺死的人和他一樣無辜,這讓他痛苦不堪,唯一能說服他繼續下去的理由,就是當時的口號——讓這成為我們經曆的最後一場戰爭,讓我們結束這混亂不公平的世界。
他以為這就是最後了,但戰爭源源不斷地被發動,他所希望看到的世界好像永遠沒有到來的那一天。
直到十五年前的那場戰爭,這場由他信賴的國家主動發起的殘忍侵略戰爭徹底摧毀了他,他知道自己一直以來行的都非正義之事。
是惡心的,汙穢的,和他憎恨的一切事物一樣最醜陋的事情。
他隻是一個政治家粉飾過後的劊子手,他無法允許自己這樣活著,於是他告訴了我,他撐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複他,我一向都隻會讀書,一輩子做的唯一一件勇敢的事情,就是逃避一切來到了南極。
南極很多人站出來,在嚴寒裏舉行了對這場戰爭發動的抗議(注3),我站在人群裏,雙手發抖地舉著【no war】的展示牌,仰頭即將來臨的極夜,寒冷的雪幾乎將我掩埋了。
我們能做的好像也隻有抗議,當然最終也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我在翻閱他的遺書的時候,看到他對我寫道:【南極一定很好吧,雖然嚴寒,冷酷,永無天日,但那裏一定沒有戰爭,那裏是淨土,希望你不要將對我的緬懷,對一個醜惡的戰/爭/犯的緬懷帶到這片淨土上去汙染它。】
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南極如他想象的一般冷,但並不如他想象的一般純淨。
每個來到這片淨土的人,都懷揣著想要拯救人類,緩解全球危機的宏大理想。
我們小心翼翼地記載數據,在鯨的表皮上和企鵝的腳環上做標記,一年複一年地確定這些生物隨著年歲增長數目降到不足原來的百分之五十,曾憂慮地目睹一千多英尺的冰川在一個小時內湮滅在海麵上,像是一個定點播報的鬧鍾般在每一次會議上對那些高高在上的政治家扯著嗓子吼——氣候惡劣,全球變暖,人類危機。
而他們總是漫不經心又昏昏欲睡地敷衍聽聽,而在下次的電視畫麵裏,又義正言辭地拿出這些東西扯大旗,同時又繼續野心勃勃地謀劃一次次可以大範圍汙染的戰爭。
無論內外,無關是非,隻關於他們的任/期和個人利益。
我敢擔保這些家夥沒有一個人能說出去年全球平均氣溫的上升。
我的朋友,你或許已經看累了,覺得我真是個囉嗦的老頭子,但請允許我疲憊地,倦怠地繼續囉嗦下去吧。
我出生在一個以個人自由和民主著稱的國度裏,好像每個人的行為自由都能得到尊重。
為群體做出犧牲是個體英雄需要做的事情,大部分人隻需要一生追逐自己的利益成就就可以了。
但朋友,我和你們都無比清楚,人是作為物種,作為群體延續下去的,沒有什麼物種可以孤立地去追尋自由,在群體不存在的時候,自由就將毫無意義。
隻有我們這些“英雄”不行的。
我們所追求的群體性價值在社會裏得不到任何認可,就像是離群的孤鯨看到了一場即將到來的火山噴發,海嘯,卻隻能以一種奇異的頻率警告其他鯨魚災難來襲,它們聽不懂,也不屑於聽從我們這些奇怪鯨魚的勸誡。
它們要去追求眼前的一尾海魚,一叢磷蝦,火山和海嘯對它們並不重要,這是英雄們的事情。
我就像是生活在撒托(注4),一個荒誕不經,娛樂至死,目光狹隘,走向崩解的國度裏。
觀察站的經費在去年麵臨再次被削減預算的可能性,隻是因為我們這一屆的領導者並不相信全球變暖和溫室效應。
很多時候我恍惚自己所做的並不是什麼偉大的挽救人類的工作,隻是政治玩弄下的產物——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樣。
我羨慕你們,我的朋友,你們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你們的群體知道你們承擔的責任,也沒有逃避與你們一同承擔責任。
你們不是【英雄】,而是【先鋒隊】。
泰山站每個向我請求指導的年輕人眼睛裏都有一個明亮光燦的國度,多美啊,南極的雪都沒有那麼純淨,讓我想起了我的朋友在看了《泰坦尼克號》之後送我上船的時候,他笑著揮手,大吼著,不要撞上冰山,注意船上有沒有我的露絲,眼睛也是那樣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