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還是晚了,那個兒童專場已經開演半天了。下一場呢?下一場是成人場,最便宜的也得兩毛一位了。我和八子站在售票口前發呆,真想把時鍾倒撥,真想把價目牌上的兩角改成五分,真想忽然從兜裏又摸出幾毛錢。
“要不,就看這場?”
“那多虧呀?都演過一半了。”
“那,買明天的?”
我和八子再到價目牌前仰望:明天,上午沒有兒童場,下午呢?還是沒有。“幹脆就看這場吧?”“行,半場就半場。”但是賣票的老頭說:“錢燒的呀你們倆?這場說話就散啦!”八子沮喪地倒在電影院前的台階上,不知從哪兒撿了張報紙,蓋住臉。我說:“嘿,八子,你怎麼了?”八子說:“沒勁!”我說: “這一毛錢我肯定不花,留著咱倆看電影。”八子說:“九兒和石頭這會兒肯定告我媽了。”“告什麼?”“花別人的錢看電影唄。”“咱不是沒看嗎?”八子不說話,唯呼吸使臉上的報紙起伏掀動。我說:“過幾天,沒準兒我還能再攢一毛呢,讓九兒和石頭也看。”有那麼一會兒,八子臉上的報紙也不動了,一絲都不動。我推推他:“嘿,八子?”八子掀開報紙說:“就這麼不出氣兒,你能憋多會兒?”
我便也就地躺下。八子說“開始”,我們就一齊憋氣。憋了一回,八子比我憋得長。又憋了一回,還是八子憋得長。
憋了好幾回,就一回我比八子憋得長。八子高興了,坐起來。我說:“八成是你那張報紙管用。”“報紙?那行,我也不用。”八子把報紙甩掉。我說:“甭了,我都快憋死了。”八子看看太陽,站起來:“走,回家。”我坐著沒動。八子說:“走哇?”我還是沒動。八子說:“怎麼了你?”我說:“八子你真的怕K嗎?”八子說:“操,我還想問你呢。”我說:“你怕他嗎?”八子說:“你呢?”我不知怎樣回答,或者是不敢。八子說:“我瞧那小子,頂他媽不是東西!”“沒錯兒,丫老說你的褲子。”“真要是打架,我怕他?”“那你怕他什麼?”“不知道。你呢?”“我也不知道。”現在想來,那天我和八子真有點兒當年張學良和楊虎城的意思。終於八子挑明了。八子說:“都賴你們,一個個全怕他。”我趕緊說:“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跟他好。”八子說:“操,那小子有什麼可怕的?”“可是,那麼多人,都想跟他好。”“你管他們幹嗎?” “反正,反正他要是再說你的褲子,我肯定不說。”“他不就是不跟咱玩嗎?咱自己玩,你敢嗎?”“咱倆?行!”“到時候你又不敢。”“敢,這回我敢了。可那得,咱倆誰也不能不跟誰好。”“那當然。”“拉鉤,你幹不幹?”“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他要不跟你好,我跟你好。”“我也是,我老跟你好。”“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轟”的一聲,電影院的門開了,人流如湧,魚貫而出,大人喊孩子叫。
我和八子拉起手,隨著熙攘.的人流回家。現在想起來,我那天的行為是否有點狡猾?甚至醜惡?那算不算是拉攏,像K一樣?不過,那肯定算得上是一次陰謀造反!但是那一天,那一天和這件事,忽然讓我不再覺得孤單,想起明天也不再覺得惶恐、憂哀,想起小學校的那座廟院也不再覺得那麼陰鬱和荒涼。
我和八子手拉著手,過大街,走小巷,又到了北新橋。忽然,一陣炸灌腸的香味兒飄來。我說:“嘿,真香!”八子也說:“嗯,香!”四顧之時,見一家小吃攤就在近前。我們不由地走過去,站在攤前看。大鐵鐺上“滋啦滋啦”地冒著油煙,一盤盤粉紅色的灌腸盛上來,再澆上蒜汁,晶瑩剔透煞是誘人。攤主不失時機地吆喝:“熱灌腸啊!不貴啦!一毛錢一盤的熱灌腸呀!”我想那時我一定是兩眼發直,唾液盈口,不由地便去兜裏摸那一毛錢了。
“八子,要不咱先吃了灌腸再說吧?”
八子不表示讚成,也不反對,意思是:錢是你的。
一盤灌腸我們倆人吃,麵對麵,鼻子幾乎碰著鼻子。八子臉上又是愧然地笑了,笑得毫無雜質,意思是:等我有了錢吧,現在可讓我說什麼呢?
那灌腸真是香啊,人一生很少有機會吃到那麼香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