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宗本不是什麼有意思的地方,倘若他不曾遇見薑小樓。
林殊從前是這麼以為的,後來也是這麼以為的。
並不是你學什麼你就要愛什麼,也不是人人生來就有對劍的執念。相較於他的師弟們,他其實不是一個標準的劍宗弟子。
當然,這個劍宗弟子的標準非常刻板,而且還有一些老舊。
首先,就是心中要有劍。
對於一些人而言劍是命,但在當時的林殊看來,劍就是劍,不過是一個物件。
這種話是不能當眾說出來的,首先他的師父就要提著劍來敲他。
他的師父是一個沒有什麼特別的劍修,再尋常不過了。
林殊自己也一樣,可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終於明白,尋常才是一件好事。
他終究並沒有這樣的幸運。
他的師父還在的時候,一門上下的弟子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問題。
他有兩個師弟。
大一點的那個聰明一點,有些過於跳脫,但還算聽話。
小一點的那個木訥一點,資質平平,但要比大的那個聽話得多。
這樣的師門配置其實已經是很好的——師兄弟之間沒有齟齬,既有一個能夠支撐門戶的弟子,又有一個能和支撐門戶的弟子相互為依仗的天才弟子,小的隻需要在師兄們的羽翼之中就好。
然而還沒有等到師兄們的羽翼長成,他們就首先失去了師門上下的遮蔽。
所以後麵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好像理所當然一樣。
雛鳥們太早遭遇了風暴,當然不可能再安安穩穩長大。林殊自己是這樣,他的兩個師弟也是這樣。
太過聰明那個心性沒有走偏,但是路卻漸漸越來越偏激。
不怎麼聰明那個若是境遇平順那倒還好,一到了坎坷的時候,原本就有些不堪的心性也就這樣暴露了出來。
鑄劍峰四分五裂,師兄弟分道揚鑣,此後許多年裏麵,他們誰都對過往閉口不提,更何談原諒或者和解。
可他也不會談,而且他和雲清儀自有一些難言的默契,來自於曾經的天外樓之外。
有外敵在,不必談那些。
那時候他並不明白,後來才意識到,神祇即是原因,但也像是一個借口。漸漸地,他們全部都和曾經的自己越來越遠。
他再也不是那個鑄劍峰曾經的大師兄,也再也做不到像當年的自己一樣寬宏。
殊者,異也。從取了這個名字開始,他就應該明白自己這是回不去了。
但薑小樓不一樣。
在林殊眼中金聲是一個他不算很喜歡的駑鈍的弟子,而金聲的弟子們也同樣如此——但薑小樓不一樣。
重歸劍宗的時候他胸中本還有些鬱氣,可他亦不曾料到,自己會在劍宗與薑小樓相逢。
薑小樓像是那一潭死水當眾唯一一尾鮮活的遊魚,讓他忍不住都會有生出一些不自覺的不適之感。
憑什麼她能夠這樣鮮活呢?
這種心思林殊不曾告訴過任何人,始終藏在自己的心底。
而他該做的所有事情,都不會因為金聲一脈或者薑小樓而有什麼變化。
但最終他還是失策了。
因為薑小樓不但不是一尾鮮活得不可思議的魚,還是一尾大魚——她那麼努力地想要跳出棋盤,跳出這個魚池子。
而薑小樓最終也成功了,再也沒有人能夠隨意將她握在手心。
於是棋盤從此一盤亂,林殊卻不能否認,自己心中更多的不是不安,反而是隱約的期待和歡欣。
他很想知道薑小樓究竟還能夠做到什麼,還會帶給他怎樣的驚喜。
所以林殊忍耐了薑小樓的屢次挑釁,寬容了薑小樓的所有不留情麵的拒絕。
他心裏麵隱約有一個原因,但他並不願意承認罷了。
所以他也不願意承認,自己做出了自己並不會做出的選擇。
金聲的生與死,林殊並不怎麼在乎,甚至金聲自己也不在乎。
但是薑小樓會在意,所以不論是有意無意,林殊還是改變了自己的選擇。
在那個時候,他才驟然驚醒,盡管自己並沒有泥足深陷,然而卻已經邁出了最為危險的一步。
隻要走出來了,一步和九十九步沒有什麼差別。
然而林殊也同樣更明白另外一點。
若說是歡喜,他並沒有那樣的喜歡。
那本來就也不是話本子裏麵能夠寫出來的感情,隻是一尾被浪花裹挾的魚瞧見了另一尾魚。
山水之中一相逢,他在池塘中,她在池塘外。
所以不必提。
劍宗不是什麼有趣的地方,但是他已經為了傳承做了許多事,也隻好再繼續做下去。
他不喜劍,不代表他就不能教人習劍。
而他喜歡誰,也不代表就要讓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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