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信美妙,優雅,並且極有分寸感。他常在世界各地跑,在不同國家的大學裏教書,做不同種族、不同膚色學生的“先生”。在他的來信中,充滿了一種奇麗的脫離了日常生活的美質。比如說,有一次王蓮生告訴我他在非洲,剛下了一場急雨。他說,地上積著水,能看見棕桐樹,遠處兩個人披著草笠,正飛快地跑過草地。
“在這種非洲熱帶的雨季裏,連馬群看起來都是淡藍色的。”這也是王蓮生信裏的原話。他還告訴我說,有一天他看到獅子了。就在不遠的地方,一頭雄獅,一頭母獅。它們蹲在一個土堆上,很久很久。他說他估計它們是在眺望牛群和其他獵物。他說他也講不清楚。
不能否認,我喜歡看王蓮生的信。但有些時候,我也會產生懷疑,究竟哪個是更真實的王蓮生?也是四年前,在上海的酒吧裏,王蓮生在我耳邊說:酒吧是個鍛煉眼力的地方。還有,要看一個女人是否性感。酒吧也是最好的去處。緊接著,他還沒安好心地說了句俗語:“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遇遇。”
我在翻看那些來信的時候,眼前總會閃過王蓮生那副擠眉弄眼、沒正經的樣子,還有那句讓我驚詫不已的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遇通。”看得出來,他喜歡並且善於與女人調情,但你當然不能信以為真。他的壞心眼不能信以為真,他的假殷勤同樣不能信以為真。因為我雖然相信那種半真不假的調侃,並不影響他骨子裏的優雅美質,但這畢竟是個複雜的男人,中年,既複雜又豐富。
當然,真正的問題在於:王蓮生身上的這些特點,恰恰倒是正配我的胃口。
是的,現在應該講講我自己了。
我生於1972年,上海人,現在是上海灘上的一個白領,並且繼承這個城市的主要特點:小資、虛榮、精明、物質感,以及細微精密的情欲。
我每天在淮海路的一座寫字樓裏上班,是一家化妝品公司大眾化妝品部的市場總監。和大部分白領階層一樣,我的工作時間是朝九晚五。上班時問穿職業裝,化淡汝,中午則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或者麥當勞吃簡餐。
一般來說,我和我的手下保持著微妙而又恰如其分的距離感。他們略微有些怕我,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我其實是個很有親和力的女人。曾經有一個禮拜,每天上班,我會在辦公桌上發現一束玫瑰,非常新鮮,有時是黃玫瑰,有時是紅玫瑰。我懷疑是某個對我有好感的男同事送的,但也不能完全確定。不管怎樣,我不是個喜歡發生辦公室戀情的女人。在工作場合,我不希望把事情搞得暖昧不清——首先是商人,然後才是女人,這是我的原則。在黑色皮靠椅的後麵,我是一個嚴謹、嫻靜的女主管。
沒有人能輕易發現我感性的一麵。
前幾天,我在一本時尚雜誌上看到這樣一段話:老板身邊的得力幹將,兼具漂亮的外表與精明的頭腦;微笑不代表柔情,冷靜也不代表絕情;經常在你身邊,卻仿佛離你很遠。被形象地譽為:查理的天使。
我想了想,覺得這話有點像在講我。我們公司的老板不叫查理,我也不是天使,但我還是覺得那段話有點像在講我。
我們公司的老板是個外籍華人,我們叫他比爾。比爾很有藝術趣味,特別喜歡音樂。他喜歡的東西寬廣、多元,甚至相互矛盾。比如說,比爾喜歡爵士樂,百老彙的歌劇,還喜歡古典的交響樂;但同時。對於重金屬樂隊以及特別前衛先鋒的音樂,比爾同樣照單接收。
比爾跑過很多地方,對性和愛,老婆和情人,以及理想與現實都有非常清晰的判斷與疆界。這反倒讓我感到了真實,我把他歸於某一類的男人:這類男人對於世界有著豐富而寬闊的理解,但很容易讓頭腦簡單的人得出錯誤的善惡判斷。
我把這類人統稱為“南美洲”。
道理很簡單,也很形象。比爾桌子底下壓了張大照片,是他去占巴旅行時拍的。奇麗的夜景,亦真亦幻,撲朔迷離。我和比爾聊天,比爾說隻能用兩個詞來形容他的南美洲之旅,第一個詞是“巴洛克”,第二個詞則是“大豔情”。我想,比爾或許真有他的道理。美洲擁有原始純真的景物,它的結構、本原被發現得較晚,而印第安人、黑人的奇異並存和多血統的混雜,還真能讓它夠得上“巴洛克”這個詞至於“大豔情”,就隻能讓比爾自己來解釋了。
“南美洲”比爾曾經對我表示過好感,但也隻是點到為止,極為理智。我想,他也不希望在工作區域裏弄出什麼麻煩來——我們當然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並且彼此欣賞,但彼此的原則也是一致的。
好像有人說過這樣的話:上海是母的。我非常同意,比爾也同意。比爾說他特別欣賞上海骨子裏的那種女性氣質。他說他知道在上海的什麼地段、什麼時間、什麼天氣,能看到最典型的上海美女。而在我們公司的寫字樓,不論工作時間,還是午間休息,都會傳出隱約的背景音樂。當然,這也是比爾的意思。
比爾還把對於公司員工的搞賞,分為顯性與隱性兩種類型。顯性的是一年兩度的紅包,隱性的就是一年數次去大劇院聽歌劇。
“穿上你們最好看的衣服,像孔雀一樣。”比爾說。
確實能在大劇院大廳裏看到很多好看的衣服,有禮的握手,以及優雅的貼臉相吻。就像當年法國殖民地裏的那些法國女人,為了她們的情人,為了去歐洲,為了到意大利度假,為了每三年裏六個月的長假,她們按時收藏各種衣物。她們在等待。因為比爾的這句話,我們也在等待。《阿依達》《葛蓓莉婭》《茶花女》,那個仿佛上弦月的大劇院拱頂,以及紅絲絨座椅上突然爆發出的招呼舊友的聲音——我覺得這些都沒什麼不對的。
這是一個講究時尚的時代,你也可以說是時尚毀了一切,但事情還真不是這樣簡單。因為我也可以這樣講:至少,在上海,時尚就是這個時代的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