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2 / 3)

“唉,也就隻隔個一兩日,我便過去,這還不行嗎?”三白嘖嘖嘴,又哄了芸娘兩句,便一手撐了傘,一手提著長衫的前擺,往石板橋幾去了。

“我知道了,你還是怕狐狸。”

三白剛往前走出幾步,恍然聽到身後傳來芸娘的聲音,連忙又頭,屋門開著,門口卻並沒有人,隻有綠而油亮的幾根柳條迎風飄若、。雨下得不大,卻密集,密麻麻地隨著風勢斜落下來,有幾串滴在二白的臉上,倒也有著麻酥的涼意。三白不由地住了腳步。剛才確實是聽到人聲的,好像也確實正是芸娘的聲音,那聲音因著雨勢風聲,撇得有些飄搖與單薄,但聲音裏確實還是滑過了這樣兩個字:狐狸。是的,狐狸,這點三白知道自己不會聽錯,至於組成句子的其它語彙,三白便不敢確定了,但不管怎樣,三白確信,剛才確實有人衝著他的背影說了那樣一句話,所以,在石板橋上,三白又站了會兒。

橋上有三兩個人走過去。有一個三白認識,兩人點點頭,打了招呼,人手裏拿著鍋子,還熱騰騰地往外冒著熱氣。三白知道那是去橋西點心店買點心的,小紅也常到那裏去買早點,那家賣的餛飩湯隻有種調料,鮮美無比,有一次三白就與芸娘開玩笑說,那裏麵是擱嬰粟的殼與葉子的。芸娘不信,芸娘說那是原汁的雞湯,起先她老看見店主起早在橋邊殺雞來著。三白就大笑起來。三白說:“你叮真是個傻瓜!那雞是剛開始的時候殺的,等到做出了名氣便不殺了,就放嬰粟的殼與葉子,那比殺雞可要來得有功效多了。”然而芸娘還是,三白就隻能搖頭,覺得芸娘多少有些滯意,而滯意的女人難免就有著懷舊的意思了。

想到這裏。三白就覺得。剛才他身後的那個聲音可能正是芸娘發出來的,三白知道,芸娘非常不情願他到倉米巷去找房子,那是一條鬧市旁邊的橫巷,那邊的房子寬敞倒是寬敞,然而方方正正,無池無水,根本就是沒有一點猶如滄浪亭畔的趣味的。但是,芸娘又為什麼會那樣講呢,孤狸?三白皺皺眉頭,心想,三天兩頭地老提孤狸幹什麼!芸娘什麼時候也變得那樣神神鬼鬼的呢,他們以前可是從來氣都不這樣講話的嗬,再說,她當然知道自己是不會怕什麼狐狸的,而離不離開滄浪亭、搬不搬到倉米巷去,又與狐狸有什麼關係呢?

這樣想著,三白覺得那種清明的心境一下子沒有了,並且還感受出略微的煩惱。他撐起傘,順著石橋走下去。這一路上大多是青石板的路,還有一條是卵石鋪的,都在夾縫裏集了細密的雨水,繼而又生出濕膩的青苔來。而就在這些濕膩青苔的路麵上走過一些時間以後,三白拐進了倉米巷旁邊的一條巷子,敲響了其中一戶人家的屋門。

三白的朋友王醫生,正在院子的屋簷下麵喂鳥。王醫生是個略顯肥胖的中年人,頭頂有些謝了,卻愈發顯出平和憨厚的富態,仿佛那人正是玄妙觀裏的陶泥做的,隻是和得稀了點,摻進些水,從而導致的結果是重心下降,步幅微顫,但在視覺上卻更有一種國泰民安、風和日麗的效果。見三白進來,王醫生連忙讓了座,一麵滿臉生輝地指著簷下掛著的一隻鳥籠說:“黃頭!才買的,凶得很呢。”

兩人繞著鳥籠兜起了圈,正聊著話,有家人又拿了隻裝有“黃頭”鳥的籠子過來,兩隻鳥籠背對背地拚在一起。剛一挨上,兩隻黃頭撲騰著翅膀就衝上來了,隔著一層籠棚,兩鳥相爭,各不相讓,啄頭的啄頭、咬腳的咬腳,不一會兒,地上便密層層落下羽毛來。三白看得有些心驚肉跳,回頭卻見王醫生樂滋滋地持著胡子,正在籠子前麵踱著方步呢。

三白忍不住問道:“你以前是養繡眼的,乖乖鳥一隻,怎麼現在倒伺候起這種好鬥的東西來了?”

“好鬥?”王醫生胖乎乎的臉蛋歪了點過來,看了看三白,“唉,人都到了中年,也就隻能看著畜生鬥鬥了。”

三白便不說話。這時,雨漸漸停了,天陰晦著。王醫生讓人搬了藤椅出來,兩人在院子裏相對坐下。王醫生笑眯眯地看著三白,忽然有了大的發現,說:“咦,三白呐,你好像瘦了嘛,臉上氣色也不大好,很有些陰氣呐。”

給他這樣一說,三白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仿佛要找出一些站得住腳的理由。

“還不是要找房子搬,煩嗬。”三白無奈地搖著頭,繼續說道,“也真是,人到了中年,總覺得有些累了,這頭那頭都要忙,現在這房子又是當頭的一樁,煩呐。”

王醫生見三白煩惱。連忙緊勸兩句,又說:“芸娘呢?芸娘可是個聰明女人,她倒是能幫你的。”

三白端起桌上的茶杯,把浮在上麵的茶葉吹開,喝了一口:“芸娘麼,芸娘自然是好的,是的,芸娘自然是好的……”

這樣接連重複著講了兩三遍,三白竟然找不著接下去的話講,既不能舉例說明芸娘究竟好在哪裏,又並不想著要把這話換一種方式來講,這兒乎讓三白自己也感到了驚訝——自己怎麼會對芸娘產生這樣的感覺呢,這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嗬!三白忽然覺得真的是很煩惱了,簡直是煩惱死了,要知道,今天三白正是因了突然生出的不知名狀的煩惱,才繞過了倉米巷,拐到朋友家來的嗬,但是如果要說三白是對著芸娘有什麼不滿的話,那確實又是與事實不相吻合的。三白明白,芸娘正是因為舍不得離開滄浪亭,才那樣發發脾氣,使點小性子的,但是,既然注定了要搬,那麼也就隻能下了決心在姑蘇城裏仔細去找。其實三白的心裏又是懷著怎樣的熱望,希望著能夠盡快找到與那滄浪亭畔的住址有些相似的房子,然後與芸娘一!司搬進去嗬!

但是今天早上三白說要到倉米巷來,芸娘又為什麼要那樣呢?要知道,三白不論是去倉米巷還是大井巷,可都是為了去找房子,三自與芸娘的房子嗬,難道芸娘倒是不懂這些的嗎?還說什麼狐狸!想到孤狸,三白突然就有些生起氣來。這些天來,一隻狐狸莫名其妙地擠到了三白與芸娘的中間,就像一片陰雲。三白倒是更願意芸娘像氣以前那樣,生了氣便捏緊小拳頭,狠命地捶他兒下,或者躲在房問嗚嗚地哭,然後三白再假裝負荊請罪地進去勸。芸娘若是使點小妖術或是脾氣急起來,也會哇哇哇地講上一通,譬如說,柳腰一擺,點了三白的鼻子:“再去找個小老婆吧!”當然,那輕輕一點,是如同風過柳絮般的,有著曉風吹過時的暖意與麻酥。再譬如說,嬉皮笑臉地指了院子裏正澆花的小紅:“怎麼樣,怎麼樣,不錯吧。”但是這些三白都是心中有數的,三白把它們看作夫妻間的調笑、磨合,甚至於必不可少的情愛的潤滑,但是狐狸就不同了。一講到狐狸,那就說明在三白與芸娘之間已經發生了一些講不清楚的事情。孤狸就是講不清楚的事物的代表,至少在於三白看來是這樣的。那麼,再換一個角度來講,也就是說,三白與芸娘的關係,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