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看起來瀟灑純熟的姿式甩動魚杆,把魚鉤投向河麵。可惜的是,河麵太窄。用魚鉤和鉤上的蚯蚓加上小小鉛墜,拖著魚線,發出細細的尖嘯,越過河麵,落到對岸的草叢中了。收回魚杆,一隻魚鉤上的餌已經不見了。隻好再掐死一蚯蚓,忍著惡心看它身體內部黏稠的液體沾滿我的手指。那液體是墨綠色的,其間有兩三星鮮紅的血。我戴上墨鏡,那種顏色便不太刺激了。這回,我把魚鉤投到了水裏,看到魚餌劃過河底一塊又一塊明亮的太陽光斑,慢慢落到了清淺的河底。然後,又隨著砂礫一起,慢慢往下遊流動。挎著一隻軍用挎包,裏麵裝著魚餌和備用的魚線魚鉤,我跟隨著流動的魚餌慢慢往下遊走去。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於無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質被掏空,剩下一段慘白的皮在水裏輕飄飄地浮遊,然後,那皮也一點點溶化在水裏。物質作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順河走出一兩百米,就要換一次魚餌。如是五六次,我已經能平靜從容地掐斷蚯蚓,將其穿上魚鉤,從手上到心裏都沒有特別的反應了。這時,遠處的山丘上傳來兩響清脆的槍聲。槍聲貼地而走,就像子彈直接從身邊掠過一樣。我離他們已經相當遠了,卻仍然看到他們隨著槍響應聲而起,向前撲去。魚鉤沉在水裏,滿耳都是細細的砂石在水底流動的沙沙聲,秋草在陽光下失去最後一點水分時發出的輕輕的嗶剝聲。水衝刷著魚線,魚杆把輕輕的震顫傳達到手心。紅柳枝條握在手裏,有些粗糙,換一把手,馬上就能感到陽光留在上麵的溫暖。三個人在山丘上散開,在灌叢裏出出進進。因此我知道,那兩槍沒有擊中獵物。旱獺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宮裏去了。不一會兒,便有青色的煙升起來。三個人的身影在煙霧裏進進出出。這會兒,他們必須受到煙薰火燎。他們想把燃在旱獺洞口的煙煽到地洞裏去。指望著旱獺受不了煙薰從地下迷宮裏逃出來。旱獺的地下宮殿構造相當複雜。就算旱獺忘了為其宮殿建造一些隱秘的通風口的話,要把往上的煙,一點點煽進洞,也是一項將耗掉非常多時間的工作。那些專業的獵人因此帶有專門的鼓風工具。但我的三個夥伴沒有。結果無非是他們會被自己生的煙薰得比旱獺還慘。在對待走獸方麵,我至少有準專業獵人的經驗。
鉤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覺得手上一沉,心裏也陡然一驚。是魚咬鉤了嗎?我看看水裏,魚鉤與墜子都不在清淺的水底了。它順著水流鑽進了腳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將鑽進草皮下時,打起了一個不大的漩渦。從漩渦中央傳來了一頭被殺的牛即將咽氣時,喉嚨深處發出的那種咕嚕聲。城裏的房子裏,下水道偶爾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魚鉤和上麵的餌就從那裏被吸了進去。我提提手裏的魚鉤,立刻感到上麵墜著了一個沉沉的重物。
魚!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訴我,他們在密室裏閉關觀想時,會看到一個金光閃閃的藏文字母或者某個圖像。我沒有修習過密宗的課程,魚這個詞卻立刻就映現在腦門前。隻是它一點也不金光閃閃。
魚!這個詞帶著無鱗魚身上那種黏乎乎滑溜溜的暗灰色,卻無端地帶給人一種驚悚感。
於是,我聽到自己驚詫多於快樂的聲音:魚!
於是,好沉的一條魚便被提出了水麵。魚在空中撲騰著,通身水光閃爍。使它離開生命之水那片刻時間帶上了一種歡快的味道。我一鬆手,魚落在草叢中,身上閃爍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複了那種滑溜溜黏乎乎的灰暗本色。一種讓人疑慮重重的顏色。向魚接近的時候,我有種正接近腐屍的感覺。
這是我第一次鉤魚。
魚鉤出水後,一動不動的躺在草叢裏,把強吞進嘴裏的鉤取出來,便成為恐懼色彩相當強烈的一個過程。魚還未抓到手裏,那雙鼓突悲傷的眼睛讓你不敢正視。於是,便抬舉眼看天。空中輕盈地浮動著一些絮狀的破碎雲彩。雲在眼中飄動時,魚的身軀抓在手上,然後,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魚在掙紮,還是那種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動把手鬆開了。魚側躺在那裏,嘴巴艱難地一張一合。嘴角那裏有些血泡湧出,眼中認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漸漸黯淡。鬆手的惟一結果隻是,我必須從草叢中再一次將其抓到手上。這次,我用的勁很大,手掌被堅硬的魚鰭劃開了一道口子。當我把深深紮在魚喉嚨深處的鉤扯出來時,魚的淡血與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過別人在草原鉤魚,所以知道接下來的一個步驟應該是:折一根韌性十足的細柳枝,從魚的一側鰓幫穿進去,從嘴裏拉出來。用這種方式,把鉤上來的魚一條條串連起來,十分便於搬運與攜帶。但我隻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鉤魚,而不指望自己鉤到那麼多的魚。所以,我才在下意識中選擇了這條清淺的小溪。而在不遠處,一條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問題是,在這輕淺的溪流中偏有魚在我不經意間上鉤了!我保證,即或在潛意識深處,也沒有讓魚上鉤的期望。
上好魚餌,我走到溪邊,看看剛才起魚的那個地方,確實看不出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一小股水打著旋,發出被殺的牛臨死前那費勁的咕咕的吞咽聲,消失在腳底的草皮下麵。使勁跺一跺腳,草皮顫動幾下,複又歸於堅韌的平靜。於是,我把魚餌很準確地投到那個小小的漩渦之中。魚餌旋轉了幾圈鑽到草皮下去了。
魚餌剛從眼前消失,手上又是過電似的一麻,魚杆差點從手裏掉到草地上了。接下來純粹是本能地把魚杆猛然一甩。水麵上啪噠一聲,一朵水花開過。又一條魚便沉沉地在空中飛行了。魚掠過我頭頂的時候,肚皮上那種黃疸病人般的土地黃色在陽光的輝映下有一瞬間變成了耀眼的金色。我不知道自己嘴裏發出的聲音屬於驚叫還是歡呼。這時,飛在空中的魚脫離了魚鉤,沉沉地落在了不遠處的草地上。我走去一看,魚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那雙鼓突出來的雙眼死盯著人,我覺得背上有點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