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三角(3 / 3)

老林四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女兒,嘴動了動——你為什麼生在我家裏呢?他似乎是說。

“死,爸爸,咱們死在一塊兒!”她看著那些洋錢說,恨不能把那些銀塊子都看碎了,看到底誰——人還是錢——更有力量。

老林四閉上了眼。

李先生微笑著,一塊一塊的慢慢往起拿那些洋錢,微微的有點錚錚的響聲。

他拿到十塊錢上,老林四忽然睜開眼了,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力量,“拿來!”他的兩隻手按在錢上。“拿來!”他要李先生手中的那十塊。

老林四就那麼趴著,好像死了過去。待了好久,他抬起點頭來:“姑娘,你找活路吧,隻當你沒有過這個爸爸。”

“你賣了女兒?”她問。連半個眼淚也沒有。

老林四沒作聲。

“好吧,我都聽爸爸的。”

“我不是你爸爸。”老林四還按著那些錢。

李先生非常的痛快,頗想誇獎他們父女一頓,可是隻說了一句:“十月初二娶。”

林姑娘並不覺得有什麼可羞的,早晚也得這個樣,不要賣給人販子就是好事。她看不出麵前有什麼光明,隻覺得性命像更釘死了些;好歹,命是釘在了個不可知的地方。那裏必是黑洞洞的,和家裏一樣,可是已經被那五十塊白花花的洋錢給釘在那裏,也就無法。那些洋錢是父親的棺材與自己將來的黑洞。

馬大哥在關帝廟附近的大雜院裏租定了一間小北屋,門上貼了喜字。打發了一頂紅轎把林姑娘運了來。

林姑娘沒有可落淚的,也沒有可興奮的。她坐在炕上,看見個木瓜腦袋的人。她知道她變成木瓜太太,她的命釘在了木瓜上。她不喜歡這個木瓜,也說不上討厭他來,她的命本來不是她自己的,她與父親的棺材一共才值五十塊錢。

木瓜的口裏有很大的酒味。她忍受著;男人都喝酒,她知道。她記得父親喝醉了曾打過媽媽。木瓜的眉毛立著,她不怕;木瓜並不十分厲害,她也不喜歡。她隻知道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木瓜和她有些關係,也許是好,也許是歹。她承認了這點關係,不大願想關係的好歹。她在固定的關係上覺得生命的渺茫。

馬大哥可是覺得很有勁。扛了十幾年的槍杆,現在才抓到一件比槍杆還活軟可愛的東西。槍彈滿天飛的光景,和這間小屋裏的暖氣,絕對的不同。木瓜旁邊有個會呼吸的,會服從他的,活東西。他不再想和盟弟共享這個福氣,這必須是個人的,不然便丟失了一切。他不能把生命剛放在肥美的土裏,又拔出來;種豆子也不能這麼辦!

第二天早晨,他不想起來,不願再見孫老弟。他盤算著以前不會想到的事。他要把終身的事畫出一條線來,這條線是與她那一條並行的。因為並行,這兩條線的前進有許多複雜的交叉與變化,好像打秋操時擺陣式那樣。他是頭道防線,她是第二道,將來會有第三道,營壘必定一天比一天穩固。不能再見盟弟。

但是他不能不上關帝廟去,雖然極難堪。由北小屋到廟裏去,是由打秋操改成遊戲,是由高唱軍歌改成打哈哈湊趣,已經畫好了的線,一到關帝廟便塗抹淨盡。然而不能不去,朋友們的話不能說了不算。這樣的話根本不應當說,後悔似乎是太晚了。或者還不太晚,假如盟弟能讓步呢?

盟弟沒有讓步的表示!孫老弟的態度還是拿這事當個笑話看。既然是笑話似的約定好,怎能翻臉不承認呢?是誰更要緊呢,朋友還是那個娘兒們?不能決定。眼前什麼也沒有了。隻剩下晚上得睡在關帝廟,叫盟弟去住那間小北屋。這不是換防,是退卻,是把營地讓給敵人!馬大哥在廟裏懊睡了一下半天。

晚上,孫占元朝著有喜字的小屋去了。

屋門快到了,他身上的輕鬆勁兒不知怎的自己銷滅了。他站住了,覺得不舒服。這不同逛窯子一樣。天下沒有這樣的事。他想起馬大哥,馬大哥昨天夜裏成了親。她應當是馬大嫂。他不能進去!

他不能不進去,怎知道事情就必定難堪呢?他進去了。

林姑娘呢——或者馬大嫂合適些——在炕沿上對著小煤油燈發愣呢。

他說什麼呢?

他能強奸她嗎?不能。這不是在前線上;現在他很清醒。他木在那裏。

把實話告訴她?他頭上出了汗。

可是他始終想不起磨回頭就走,她到底“也”是他的,那一百二十塊錢有他的一半。

他坐下了。

她以為他是木瓜的朋友,說了句:“他還沒回來呢。”

她一出聲,他立刻覺出她應該是他的。她不甚好看,可是到底是個女的。他有點恨馬大哥。像馬大哥那樣的朋友,軍營裏有的是;女的,妻,這是頭一回。他不能退讓。他知道他比馬大哥長得漂亮,比馬大哥會說話。成家立業應該是他的事,不是馬大哥的。他有心問問她到底愛誰,不好意思出口,他就那麼坐著,沒話可說。

坐得工夫很大了,她起了疑。

他越看她,越舍不得走。甚至於有時候想過去硬摟她一下;打破了羞臉,大概就容易辦了。可是他坐著沒動。

不,不要她,她已經是破貨。還是得走。不,不能走;不能把便宜全讓給馬得勝;馬得勝已經占了不小的便宜!

她看他老坐著不動,而且一個勁兒的看著她,她不由的臉上紅了。他確是比那個木瓜好看,體麵,而且相當的規矩。同時,她也有點怕他,或者因為他好看。

她的臉紅了。他湊過來。他不能再思想,不能再管束自己。他的眼中冒了火。她是女的,女的,女的,沒工夫想別的了。他把事情全放在一邊,隻剩下男與女;男與女,不管什麼夫與妻,不管什麼朋友與朋友。沒有將來,隻有現在,現在他要施展出男子的威勢。她的臉紅得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