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身後的動靜,紹原慌忙站起身,右腳不自然地踏開一步,像是嚇得幾乎摔倒一般。
昌寓看著少年,對方清亮的眸子與慌亂的動作並不協調,瞬間已恢複了一貫的穩靜。於是年長的使臣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將右手舉在胸前,拇指與中指一捏,霎時在指尖點亮了一朵白色的火星——這是神人之間表明身份的通常禮儀,如果紹原知禮,也應該調動靈力,如法還禮。
可是少年卻微微垂下了頭,聲音平靜得甚至有些冷漠:“對不起大人,我是凡人。”
“可我記得令尊廉修大人乃是黃帝苗裔。”昌寓並不掩飾自己的疑惑。
“神人也會生出沒有任何靈力的不肖子孫。”紹原仍然沒有抬頭,“所以父親才讓我跟著方岩將軍出使,希望我能增加曆練,以免貽羞家門。”
就這樣解釋自己的處境?這孩子究竟是在幫誰掩飾?昌寓侍奉軒轅帝二十年,城府頗深,並未戳穿紹原的言辭,淡淡應道:“也難為方將軍肯提攜你。”
紹原的肩頭又是輕輕一抖,低聲道:“是,所以我絕不會半途走掉,大人不必費心照看我。”
昌寓心中微微一哂,畢竟還是孩子,這話就有些欲蓋彌彰了。
“你當真不是神人?”昌寓轉回最初的話題,一來是避免解釋自己的動機,二來他確實有所疑惑——眼前的少年雖然年紀尚輕,卻神清骨秀,光華內斂,若隻是庸碌的凡人真浪費了這段根骨。
“大人若是不信,回程路過解州時可以垂詢家父。”
少年的語氣彬彬有禮卻又拒人於千裏之外,顯然並不打算和昌寓長談下去。於是昌寓隻好點了點頭,說了聲“好自為之”,轉身離去。
無論在軒轅、神農還是昆侖各國,作為遠古天神後裔的神人和毫無靈力的凡人是截然不同的階層。各國帝王、貴族和高級官吏無一不是掌握法術的神人,而凡人原本就是為了供奉神人而存在,就算再聰明能幹,無法修煉靈力就注定無法踏入社會等級的最高層,無法掌控朝政和他人的命運。因此昌寓一旦確定了紹原的凡人身份,原本的一點招攬結交之心就全都化為烏有。
神人與凡人,就像天與地,看上去可以在地平線上融為一體,實際依然相隔萬裏。
一直聽見昌寓走出了蘆葦叢,紹原才抬手抹了抹額角的冷汗,將一直踏住不動的右足挪開。潮濕的泥土上顯出一個深深的腳印,而腳印正中,卻滲著暗紅色的血跡。
那個家夥的血。
“你出來吧,沒人了。”紹原朝著蘆葦叢深處輕輕呼喚。剛才他感覺那個家夥就在不遠處,甚至發現了他新鮮滴落的血跡,可惜還沒見到真麵目,昌寓的到來就讓那家夥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遠遠逃開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碰巧和我們同路,是否沒有東西吃,不過我每餐都會給你留一些。”少年揮了揮手中的食物,想讓香味散發得更遠一些,“我不會傷害你的,出來吧。”
然而蘆葦叢中再無動靜,反倒是遠處傳來了吆喝上路的聲音。
“那你自己吃吧,晚上我會再給你留。”紹原有些惆悵,躬身把肉餅放在地上,轉身走向遠處的人群。
他沒有看見,一棵狗尾草漸漸從他身後浸潤血滴的腳印裏探出頭來,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生長,不出一盞茶的工夫,這棵狗尾草就長到了一人多高,和低矮的同類赫然有天淵之別,甚至比它周圍的蘆葦更加肥大粗壯。而它頂端的花穗,也呈現出鮮紅的光澤,就像一串串成熟飽滿的石榴子,美麗而魅惑。
一雙眼睛靜靜地在蘆葦深處睜了開來。隨後,那棵妖異的狗尾草就被人用力拔出,埋進蘆葦蕩的爛泥裏。
當天夜裏,軒轅國使團在淮水邊紮下了帳篷,打算第二天一早乘船渡河。聽著不遠處水流的聲響,紹原睜著眼睛躺到半夜,終於忍不住悄悄爬了起來。
那是一陣若有若無的呻吟,正是從下遊的灌木叢中傳來。紹原踩著河邊潮濕的泥地停停走走,終於確認自己找對了方向。可當他走得更近一些時,那呻吟卻警覺地停止了。
少年停下了腳步,回頭看看無人跟來,這才輕聲開口:“不用忍著,我聽得見你的呼吸聲。”
樹叢中還是沒有動靜,隻有影影綽綽的枝葉在夜風中來回晃動。就連那被刻意壓抑的喘息,也低得幾乎要斷絕了。
“你受傷了,我給你帶了藥來。”紹原的語氣仍舊和緩,然而身體卻猛地如閃電般躥進了前麵的樹叢。
他的一切準備都沒有白費,他抓住了他。
借著手中點亮的火折,紹原看清了麵前這個家夥的模樣——那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身上穿著不知哪裏撿來的衣服,肮髒襤褸且血跡斑斑,漆黑的頭發雖然在頭頂挽了一個發髻,卻也有不少散落下來披在肩膀上,顯然多日未曾梳理。這一切,和紹原設想的毫無二致。
可是紹原還是怔住了,下意識地放開了抓住對方的手。
因為他看清了對方的臉。
他原本以為在經曆了顛沛流離之後,那張臉應該和那身衣服一樣肮髒頹敗,可出乎意料的是,呈現在他眼前的這張少年的臉卻是那麼俊秀雅致,一塵不染,就仿佛山間清澈無垢的精靈,又仿佛墜入凡間的仙人,不,其實他更像是偷跑出皇宮的帝子,否則為什麼一向穩重自持的紹原都會生出不敢褻瀆的心思,訕訕地縮回手避開目光:“你是誰?”
然而那個奇怪的少年隻是迅速埋下頭,一言不發。
紹原垂下眼瞼,正琢磨接下來說什麼,冷不防對方猛地一拳將他砸倒在地上,撒腿就跑!
“別跑!”紹原一骨碌爬起身,追了幾步再次抓住對方的肩膀,口中竭力安撫那個受驚的少年,“你受傷了,我這裏有藥!”
然而那個奇怪的少年卻依然掙紮著想要逃開,口中竟然還發出嗬嗬的聲響,仿佛一隻受驚的小獸拚命想逃脫獵人的追捕。
“別動!”紹原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重新抓牢了他,眼看對方雖然早已精疲力盡,卻仍舊瘋了般地掙動,隻好狠下心將那張秀雅無倫的臉壓在泥地上,用膝蓋壓住他的脊背。這下子,那家夥越發低吼起來,卻仍隻是毫無意義的嗬嗬聲,於是紹原一邊喘氣一邊恍然大悟地感歎:“原來你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