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太重了,再跑下去不等我們進到那片樹林,馬兒就會累死的!”老張頭此刻也察覺長瀛和追兵們越來越近,急得腦門上一顆顆地滾下冷汗來。
“那就讓一個人下車。”廉修不知何時結束了冥修,端坐在車廂中又是平日麵沉似水的模樣,看來經過方才的修整,他的內傷好了不少。
“讓誰下車?”漣夫人的目光望著車上的人,雖然在掃過紹原時麵帶厭惡,最後還是停留在老張頭身上。
“老張頭還有用。”明白母親的心思,紹黎趕緊開口。
車內頓時一片沉默。然而這沉默也隻是一瞬間,一家之主的廉修便做出了決定:“紹原下去。”
紹原愣住了,似乎完全沒有聽懂父親的話。廉修見他不動,又冷冷地道:“下車去在附近找個地方躲著,我們找機會來接你。”
這一次語意明白無誤了。紹原咬住嘴唇,將那句“我也能趕車”咽在肚中,習慣性地應了一聲“是”。然後,在老張頭放緩馬車的瞬間,他提起袍角站起身,跳進了路旁的草叢中。
看著馬車絕塵而去,徑直駛向被紹黎布置成迷陣的樹林,紹原緊緊抓住了身下的青草,耳中最後留下的,隻有老張頭一句擔心的呼喚:“小公子……”
再無其他。
路邊恰好有幾片巨大的山石,紹原很容易就找到了藏身之處。耳聽追兵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他卻沒有試圖逃得更遠。盡管長瀛追擊的目標是父親,而他盡力逃跑無疑可以擺脫凡人追兵,但若是跑得遠了,父親他們脫險後回來找不到自己怎麼辦?
他不敢想父兄他們有多大的可能會回來接自己,但隻要有一分錯誤,他就不會去犯,隻要有一線希望,他就不願放棄。
哪怕,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賭。
沉浸在不敢觸碰的悲涼中,十四歲的少年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山石之後,聽著遠處迷陣裏傳來的陣陣驚呼。大哥紹黎雖然無法調用靈力,但他天賦異稟,擅長奇門遁甲之術,此番這個精心設計的迷陣,必定能讓戰無不勝的長瀛吃到苦頭,更何況那些方岩率領的凡人士兵。
心中一片空白,似乎生死都已不再重要,紹原聽得見被困在陣中的長瀛怒吼的聲音、長鞭抽裂地麵的聲音、火焰燒灼樹林的聲音……然而他甚至失去了好奇心,隻是默默地坐在原地,等待著首先出現在自己麵前的人:父兄或者方岩。
那就是他的命運。
他想起了母親最初離開的日子,那個時候麵對父親驟然的怒氣,小小的孩子也是常常蜷縮在別人找不到的角落裏,一呆就是大半天,和現在一模一樣。不過那個時候,大哥和姑姑還會來尋找自己,然後把自己從角落裏挖出來,擦幹淨手臉上的汙跡,再端上溫暖可口的飯菜……可是如今,姑姑嫁入豪門,再不得相見,大哥也……他不願再想下去,思緒卻不由自主地越飄越遠,又回到了八歲時發生的一幕幕中。
那天早上,他是自己醒來的,奇怪母親為什麼沒有像往常一樣將自己叫醒,然後送到父親的書房裏去念書。更奇怪的是,房內一個人影也沒有,到處都靜悄悄地,就仿佛整個家裏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沒有人來幫他穿衣服,八歲的孩子就穿著寢衣,赤著腳跑出了臥房。那時候他們還住在帝都冀州,一家人合住在一個狹窄的小院中,因此一出門,紹原就看見了院子裏怪異的一幕——
母親金娘跪在院子中央,旁邊還跪著一個不認識的叔叔。而父親和漣夫人,則冷冷地站在正房的台階上。看到紹原出來,母親的臉上頓時多了幾分焦慮,於是大哥紹黎便走過來將紹原抱起,輕輕說了聲:“爹,紹原是你的兒子。”
“不錯,紹原是你的兒子!”母親忽然激動起來,“不管老爺要如何處置我們,還請好好待紹原。孩子是無辜的!”
“既然你現在肚子裏的是野種,怎麼知道以前的不是?”漣夫人剛哼出這句,紹黎已經沉下臉喚了一聲:“母親,您就別添亂了!”
“我和金娘雖是青梅竹馬,但這個孩子肯定不是我的。”跪在紹原母親身邊的男人開口,“老爺是神人,我和金娘都是凡人,您要怎麼處置我們我們都無話可說,不過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不會承認。”
“誰要你承認,紹原本來就是我的親弟弟!”感覺到懷中孩子的小手一片冰冷,似乎已經體會到被人嫌棄的痛苦,紹黎連忙出聲嗬斥。
“對,紹原是你們家的人。”金娘忽然衝著台階上的廉修和漣夫人磕下頭去,“老爺太太都是神人,碾死我們就跟碾死螞蟻一樣。是殺是剮,都憑老爺一句話!但是無論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對,是生是死我們都在一起!”男人重複著這句話,挪動膝蓋,跪得離金娘又近了一些。
“哼,倡優之流,還裝什麼深情……”漣夫人低低地哼了一聲,卻驀然瞥見廉修陰沉的目光,自覺地收了聲。
“你們走吧。”一直沒有出聲的廉修終於開口,臉色如同烏雲一樣陰沉,“不過出了這個門,就再不許出現!”
“多謝老爺!”跪在地上的男人女人沒料到他這麼容易就放過自己,驚喜交加地磕下頭去。站起來時女人對上兒子紹原直勾勾的目光,心頭一酸,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最後抱孩子一次。
“快滾,紹原再不是你兒子了。”十五歲的紹黎厭惡地抱著紹原走進房內,一隻手將紹原的頭摁到了自己懷中。
而紹原,也隻是如同被拋棄的幼獸,乖順地趴在撿他回家的好心人懷抱裏,發著抖,聽見大門打開又關上。
雖然隻有八歲,但紹原也明白,母親和那個叔叔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她還是舍不得他的,臨走時她明明還想抱他的。這個念頭日漸固執地紮根在孩子心底,讓他越來越後悔那天為什麼不曾讓母親再抱一下,甚至,對阻止他們的大哥紹黎生出了一種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