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那裏躺著的是誰,死者為大,都受得起他的大禮。
然後,他顫著手揭開了白布。
不出所料,白布下被燒焦的屍身極為可怖,以至於後來不斷出現在紹原的噩夢之中。但是此刻的紹原卻莫名地鎮靜下來,目光一瞬不瞬地觀察著屍體尚能辨識的細節。
毫無疑問,這是一具男子的屍骨,遺骸中還殘留著尚未燒盡的金絲紋繡,顯見生前衣飾華貴。而屍體的脊椎骨與常人無異,那麼便排除了大哥紹黎的可能性。莫非真像虞縉所分析的那樣,漣夫人和大哥的屍體已經無可分辨,唯有父親因為靈力最高而留下了比較完整的屍體嗎?
“究竟是不是廉修?”虞縉不願看見屍體,早已背過身避開了視線。然而良久聽不到紹原的反應,便忍不住開口詢問。
“我不能確認。”紹原驚詫於自己的聲音竟會如此平靜,“不過我父親少年時與人鬥劍,曾經重傷過左肱骨,如果這具屍體那裏沒有創痕,應該就不是我父親。”
“去看看肱骨上有沒有痕跡。”聽到虞縉的吩咐,方岩隨即向兩個不知所措的士兵嗬斥,“蠢貨,肱骨是在手臂那裏!”
兩個士兵無奈,忍著焦臭撥開屍體炭化的肌肉,檢視一陣果然應道:“回大人,左臂這裏的骨頭上確實有一道舊傷痕!”
“父親!”紹原的額頭重重砸在地上,淚水止不住地滾滾而下。
沒有錯,這具躺在擔架上的屍體,正是從小看著他長大,始終給予他照顧和同情的老張頭。而老張頭左臂受過傷的事情,也隻對紹原說過。
紹原忽然明白先前需要有人下車時,大哥紹黎為什麼阻止老張頭離開了。“老張頭還有用。”大哥這麼說的時候,已經計劃好讓老張頭穿上父親的衣衫,用他的死來迷惑敵人吧,包括樹林裏其餘的幾具屍體,估計也是早已布置好的。那麼此時此刻,父兄有極大的可能性已經逃出了被長瀛焚燒的迷陣,並成功地躲開了莒城士兵的追捕。
大哥費盡心機布置了這樣的掉包計,那麼說不定連自己的被棄,都在他的算計之中。自己和老張頭,在算無遺策的大哥心裏,無非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和棄子罷了,就連自己那一點贖罪補償之心,也被大哥掐算得絲毫不差。
他知道自己就算被拋棄,也絕不會背叛。
一念及此,紹原伏在地上,哭得越發悲痛難禁。老張頭一向關愛自己,紹原為自己痛哭的同時,也真心實意地為這個老家人的死難過。
見紹原的悲傷並非偽裝,虞縉長歎一聲,無奈地揮了揮手:“廉修雖然不仁,但好歹是我軒轅宗親,我也不忍見他屍骨不得安寧。厚葬了吧。”
“多謝世伯!”紹原哽咽著,像真正守喪的孝子般向虞縉行禮。
“慢著!”方岩忽然製止住抬運屍體的士兵,轉身向虞縉道,“大人,以末將的親身經曆而言,廉修固然老奸巨猾,這小子也詭計多端,他們的話都是信不得的!末將還是懷疑這具屍體施了障眼法,不信廉修這麼容易就死了!”
“那你要怎麼證明?”對於方岩的執著,虞縉似乎有些不太耐煩。
方岩被問得一愣,隨即大聲道:“俗話說:‘臣殉君,子殉父。’要是這小子能以身相殉,我就相信死的人是他親爹!”他轉頭盯著紹原,將腰間的佩劍當啷一聲扔在少年麵前,充滿仇恨的眼睛如同野狼一般陰鷙,“小子,你要是不敢自殺,就想法證明這死人不是廉修!”
方岩這個提議,果然惡毒而又精明。一旦紹原不願白白送死,勢必千方百計透露廉修逃生的路徑,那就掐斷了廉修逃脫的最後可能。
方岩自以為堵死了紹原的所有退路,然而卻算不到,紹原的心早已在多年來的冷漠中漸漸枯萎,而馬車上那句冷冷的驅逐,更是將他殘存的希望徹底掐滅。他和父兄互為對方痛苦的根源,然而他還背負著父親的生養之恩,大哥的殘疾之恨,那些是他永遠也無法償清的債。
不過,如果自己死了,那些債也可以終結了吧。有些東西總是太沉重,他背負了這麼多年,確實也有些累了。
下一世,他會吸取教訓,做一個孝悌之人,再不要被父母親人厭棄。
於是紹原在地上跪直身子,低低地說了聲:“我敢。”
“敢就動手,光耍嘴皮子有什麼用?”方岩見虞縉並不阻止,顯然對廉修之死也存有疑慮,便肆無忌憚地將地上的配劍朝紹原踢近了一些。
此時此刻,饒是紹原有些許靈力,也絕無一分逃走的機會。於是絕望的少年伸出顫抖的右手撿起利劍,心中默念了一句:“父親,大哥,你們就別再恨我了吧……”手臂一揮,頓時將鋒銳的兵刃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撕心裂肺的疼痛中,飛濺的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旋轉的天空傾覆下來之際,紹原忽然想起了在解州城外分別時,泊鈞和漸函留給他的最後印象——俊美的少年男女乘坐在神氣的青鳥背上,在廣袤的天地間漸漸飛去,那樣暢快美好的圖畫,也是他一生中最深沉的夢想。
但願自己死後的靈魂也能如此飛翔。
然而紹原並沒有死。
“這位小公子右手經脈以前受過損傷,所以使不出太大的力道。要是刺得再深一點,就危險了。”朦朧之際,紹原聽見有人在附近說。
如此說來,泊鈞不知輕重的那一刀,反倒又救了自己一次。紹原迷迷糊糊地轉過這個念頭,又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感覺到胸口燒灼般的痛楚減輕了不少,終於有力氣睜開眼睛。第一眼望見的,便是熟悉的帳頂——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周圍並沒有人,偶爾卻可以聽到外間有人喁喁低語,是女孩子們的聲音。窗戶雖然是關著的,但窗外的樹枝在窗紙上畫出黑色的陰影,就像妙手天成的水墨畫,如同往常一般吸引著躺在床上的少年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