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南的三門峽向山西方向走,道路極壞,運煤車的黑色車轍深深地轉著彎,讓人想到由小說《 神木 》改編成的電影《 盲井 》,夯土牆上很多標語,一條最極端的是“嚴禁疲勞駕駛,附近沒有醫院”,這已經接近詛咒了。人心,它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酷險惡?

向北方去山西省,向南方去海南省,回來以後留在手裏的,分別是兩遝因為過於肮髒黏稠而變厚變色的鈔票,想想它們都經過什麼人的手,什麼樣的摩挲捏撚掂量。

像貨幣一樣,什麼都在流動著,都在運行著,從來沒這麼活泛,這麼靈動,這麼不安分,這麼追求速度,急切渴望又幾乎不可滿足。

就在前天,2005年6月8號,在海口市的一家西餐廳裏,三個男人進來,很快地板上出現六雙拖鞋,三個人赤腳翹在椅子上,開始還安靜,沒一會兒,發出完全聽不懂的吼叫,拍得所有的餐桌都抖,服務生說生意沒談攏。

在昆明、海口這類旅遊城市機場的候機廳,等待安檢的黃線內經常同時擠進去幾個人,規勸都不肯退後半步,每一個都要爭先。

我說,我們真是個無拘無束、鍾愛自由的民族,在這一點上,倒像美國人。有人愛聽這話,好像被表揚了,好像美國人是我們的榜樣。

在城市以外,包圍著密集厚實的鄉村,它觸角的頂端總是伸向城市,沒有出門遠行的人們,嚐試著靠攏接軌仿照。

重慶山區的泥房間夾雜著臨街一麵才貼瓷片的白樓,農民帶著羨慕說,那家有娃在廣東做。

在偏遠的陝北鄉鎮住過一夜,整晚歌舞廳都在吵,輪番換人唱冰糖葫蘆酸。在黔西南鄉村公路邊,染著滿頭黃發穿牛仔褲的女孩和穿苗族服裝的佝僂老太婆一同等班車,人們一點也不奇怪。1969年,我和父母插隊東北農村時候的房東兒子,現在也有了個高大的兒子。2003年,我見這年輕人穿條誇張的天藍色寬腳喇叭褲在坡上收玉米秸。

一些人窮了,另一些人富了,鄉間出現了不甘心和不公平。一個東北的農民要在種穀子之前,弄斷鄰居的一條腿。他和鄰居因為養鹿起糾紛,懷疑鄰居夜裏點著了他家的柴火垛,他母親從炕上衝出去撲火,被燒傷了麵部,於是,他四處打聽雇凶打斷一條腿的價格。其實,他並沒有鄰居點火的確切證據,隻是猜測。後來聽說沒有行動,因為要價太高,聽說打斷一條腿要付四千塊。

鄉間,還個別地保存著理想。在寧夏種葵花養家的張聯,他在十年裏寫了幾百首關於傍晚的詩,提到去城裏做工,他說敬佩那些人。理想主義常常是在極度怯懦失望悲觀以後,才更強烈地被激發。張聯的詩以近似哭嚎的調子說:我提著我的皮囊走動在大街上,我在這富有的人群中走動,身無分文。

冬天去仰韶。很多年來,感覺“仰韶”這兩個字就是悠久和起源。那是個安靜的下午,接近仰韶遺址,路兩側出現了新栽的小樹,路麵平坦了,好像進入了風景區。但是,道路邊緣堆滿垃圾,肮髒的各色舊塑料袋,在秋天的風裏勁吹。仰韶村的村人緩慢出來,問要不要文物。問他們,什麼文物?都是些石頭。進了一戶人家,有一棵小樹被蓋在了房子中間,像劉恒寫的《 貧嘴張大民的快樂生活 》。這家的男人是代課教師,女人打開糊窗紙,露出來的還是石頭。

從河南的三門峽向山西方向走,道路極壞,運煤車的黑色車轍深深地轉著彎,讓人想到由小說《 神木 》改編成的電影《 盲井 》,夯土牆上很多標語,一條最極端的是“嚴禁疲勞駕駛,附近沒有醫院”,這已經接近詛咒了。人心,它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酷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