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隔三百年,宮語依舊可以清晰地回想起七歲之前的記憶。
她住的小閨閣位於主樓的頂端,是宮家最高的建築,坐在環閣的長廊上仰望,可以看到無邊無垠的藍天,那時的天似乎格外地藍,光也格外地亮,屋簷壓出的陰影將世界切成了兩半,她久久地坐著,像是在和天空上無形的神明對視。回憶也因此光暗分明。
那時候,小語每天都會有不同的理想。
“這是我們家的最高處,我要從這裏開始跳,先跳上那個屋簷,然後落到下麵柱子的下台子上,然後趴著它走,再跳到那裏……最後跳到圍牆上,圍牆外麵有條小河,不會摔著,這樣呢,我就可以逃出家裏了。”
小語對著家裏的侍女說著自己的計劃,還囑咐她不要告訴爹娘。
侍女好奇地問:“小姐想出去,為何不走正門?”
“這樣不高手。”小語雙手叉腰,言之鑿鑿地說。
當然,這個離家出走的計劃很快失敗了,彼時的她隻有四歲,沒能翻出身前加高了的欄杆。
“我要學習丹青,妙筆生花,由技入道。”小語跟著爹娘在神山走了一圈畫廊後,決心堅定地說。
“我要學習音律,彈琴敲鍾,證我音道。”小語看見一位仙風道骨的修士在神山上撫琴而彈,花瓣亂飛時,又向往地對爹娘說。
“我要學習法術……”
“算了,法術修煉起來太慢,還是劍法實在。”
小語小時候覺得,真正的高手應該精研萬法,融彙百家之長,創立絕學,後來看著麵前堆積成山的書籍時,又覺得應該專精一項武功,一力破萬法。
但她最終什麼都沒學會。
五歲的時候,小語站在門前,看著家族中的高樓廣廈,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一事無成。
侍女要來幫她打掃屋子,她看著自己亂糟糟的房間,阻止了侍女,拍著胸脯,板著可愛的小臉,說:“我的房間,我自己來打掃就好了。”
說著,她搶過侍女手上比她人還高的掃把,拖進房間裏,將門一合,開始打掃屋子。
她興衝衝地打掃完了半間房間,回頭一看,發現另一邊還是亂得不堪入目,但打掃的激情已經退去,她就將那些東西都推到床下麵,拉來兩個木箱子擋一擋,剩下的則都放到桌下,拿大桌布一遮,至此,房間打掃結束,她看著幹淨整潔的屋子,由衷地誇獎了自己的勤勞。
當然,哪怕是這樣的整潔她也維持不了多久,最氣人的是,每次打掃完屋子後,她總會有東西找不到,這讓她很是苦惱。
她的娘親大人宮盈雖很寵溺她,但也想過要教育她,宮盈想了最直接也最有效的辦法——激將法。
那天清晨,小語覺得要改變自己,她打起精神,決定好好練武,在道場上紮馬步,紮得腿兒顫抖,正在放棄邊緣徘徊的時候,兩個弟子走了過來。
他們上下打量宮語,用挑釁的語氣說:“呦,這不是大小姐嘛,真是武道場的稀客啊,今日怎麼舍得放下這千金之軀前來練武了呢?我看你這身子骨啊,還是別練了,反正練了也沒用,不如老老實實躺在你爹娘的功勞簿上,乘他們的蔭涼,老老實實做你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千金小姐。”
小語怔怔地看著他們,接著,她腦子像是轉過了彎來,眼睛明亮,一副撥開雲霧見青天的表情,“對哦,我爹娘都是人神境的修士,我練一輩子也未必追得上他們,那我還練什麼練呀。”
說著,小語也不紮馬步了,甩著小辮子,扭頭就往自己的閨房跑,當時她上樓梯的時候,覺得當初將閨房選在頂樓真是太衝動了,應該放在第一層,出行便捷。
這兩個被宮盈派來激勵大小姐的弟子見到這幕,徹底傻眼了,不明白自己是哪個環節做錯了。
這是小語每天的生活。
偶爾的鬥誌昂揚,堅毅的偷懶睡覺,有時候,看見其他弟子飛簷走壁進步凶猛時,她也會羨慕甚至嫉妒,並暗暗發誓一定要努力超過對方,努力無果之後,她覺得自己已落後太多,追趕無望,然後在苦思冥想之後決定:換一條不一樣的道路。
小時候她就心知肚明,她練習一些冷門功法並非是喜愛,隻是想從之前那條你追我趕的道路上逃避出來。
她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這是她快樂的童年記憶,每一天都繽紛多彩。
六歲那年生辰,爹娘帶著她去山上遊玩,她脫了鞋,從涼亭裏跳到了一條溪流中,俯身摸魚,可惡的螃蟹大將軍偷襲了她,夾傷了她的腳後飛速逃跑,躲入了石頭縫裏,小語氣鼓鼓地翻石頭縫,打算把螃蟹翻出來,卻無意間撿到了一塊有奇怪花紋的石頭。
她用手抹去了石頭上的泥沙,放在太陽光下看,看了許久。
爹娘走到她的身後。
宮盈看著上麵的圖案,也不由笑了,說:“這是兩隻菊石。”
“我知道的。”小語驕傲地說。
她從小喜歡看書,顯生之卷稚童版看了不下十遍,對許多古代大陸上的生命很是向往。
“這兩隻菊石為什麼挨在一起呀。”小語問。
“因為它們相愛了呀。”宮盈微笑著說:“很多很多年前,它們在海洋中相戀,彼此依偎在一起,如膠似漆,形影不離,但災難來了,將它們瞬間吞沒,於是它們相愛的場景永永遠遠地定格了,被封存在了岩層裏,一直到今天才被你恰好看到。”
“這樣啊……”
小語撫摸著上麵黑乎乎的菊石化石,蹲在小溪間,癡癡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