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鋪滿了林守溪的肩頭,林守溪隱隱覺得身旁的女子在哭,他以為她是在思念爹娘,他忍不住撫揉上了她的長發想要安慰,宮語卻是輕輕搖首,示意他繼續往下讀。
林守溪點了點頭。
筆記翻到下一頁。
宮盈所在的宗門為玄妙門,也就是如今玄妙閣,她為師門招了個弟子,師父並不多麼高興,隻是十六門主的目光都彙集到了他的身上,他騎虎難下,隻能將這來路不正的男弟子納入門中。
對於此事,宮盈隻是一時豪情,並未太放在心上,至於這名弟子之後的去留……
既然是自己招納來的,那多少要對他負些責,她將這弟子抓到僻靜之處,與他聊了聊,卻發現這根本是個榆木腦袋,怎麼也不開竅,不僅如此,他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以後我就叫你小頌吧。”宮盈說:“要是在神山受欺負了,就來找師姐,師姐給你撐腰。”
宮盈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威風,又黑又瘦的小頌微仰起頭看她,眼睛一眨一眨,很是呆板,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之後,宮盈就忘了這件事。
她是神守山這一代弟子裏的風雲人物,年紀雖小,但是很忙,她要處理各個‘幫派’間的事務,要與不服氣的幫派戰鬥,將他們打服,還要給手下的小弟們做話事人,調停矛盾,每一天都充實而忙碌。
神山的日子逍遙自在,遠比她是童年更加快活,她每天走在路上時,身後都跟著一大幫少年少女,每天吃飯的時候,她都會隨意去點自己的花名冊,以此挑選共進午飯的伴侶,當時,小頌也混在她浩浩蕩蕩的隊伍裏,整天在山上漫無目的地跑來跑去,他在人群裏很不顯眼,因為膚色較黑,天黑的時候甚至看不清他的人,宮盈從未投入過太多的視線給他,直到某一天。
那天,神山終於有義士看宮盈不順眼了。
那是一位少年,少年名為邢勝,與她同齡,少年豐神俊朗,仙風道骨,出自神守山十六門之一的孤道門,某天宮盈在拉幫結夥共謀大事時,邢勝出現,打攪了這次英雄會。
邢勝找她麻煩的原因很簡單,他的妹妹整天跟著宮盈鬼混,不思進取,他怕宮盈耽誤妹妹的前途,但勸說不來,所以想讓宮盈當眾出醜,讓他妹妹迷途知返。
宮盈囂張跋扈慣了,豈能忍受這等挑釁,她不僅不懼怕比她年齡大的,甚至連聲師兄師姐都不願意叫。
宮盈卷起衣袖,就要與他決戰,邢勝卻是搖頭,說,這樣的戰鬥太過無聊,不若這樣,我們各自從手下弟子裏挑選三人,讓這三人打擂台,誰的人先輸完,誰就輸了。
宮盈知道他不敢跟自己打,所以出此計策,她也懶得揭穿對方的懦弱,慵懶地答應了下來。
可挑選弟子的時候,她卻犯難了,她擁躉者眾,但這些擁躉者大都是比較懶散的弟子,真正勤學好問發奮苦讀的,哪裏會整天來當山溜子?可邢勝是有備而來的,來幫他撐場子的,各個都是孤道門的傑出子弟。
宮盈也沒怕,跟著她的弟子們雖大都不務正業,但總有幾個撐場麵的,比如她欽定的後宮‘正妃’,那是一個白衣飄飄的少年,清秀俊逸,出身尊貴,對她極為癡情,在其他人眼中,他們幾乎是天生一對。
這位‘正妃’自告奮勇願意參戰,並誇下海口,定能以一敵三。
宮盈是個極講江湖義氣的人,她知他境界不俗,毫不懷疑,任命他為主將,接著又隨便挑了兩名跟班湊數。
可誰也沒想到的是,這白衣少年第一輪就敗了,而且敗得很徹底。
當時的宮盈不理解是為什麼,很多年之後,她與這少年說起往事,才知道,他原來是被收買了,邢勝收買他沒有用任何東西,隻是用他的過去作威脅——他並非出身名門,他父親是瓦工,母親是浣衣娘,他是被賣去富貴人家的。
當時的宮盈傻眼了,她無法想象自己給人當眾道歉的模樣,她是玄妙門稚童班的大師姐,代表著這一代弟子的顏麵,是不能給任何人卑躬屈膝的。
果不其然,第一弟子落敗得太快,第二名的弟子心境也跟著亂了,很快敗下陣來。
宮盈一行人已無人說話,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妹妹,我們是仙來者,仙來者是陛下真正的追隨者,豈能與這些低賤的壤生者同流合汙?”邢勝如此勸誡妹妹。
在那個年代,關於仙來者和壤生者的爭吵還很激烈,仙來者們很重視自己血脈的高貴與正統,他們是陛下的侍者,自認為不可與這些土生土長,僥幸竊得修仙之命的凡民混為一談。
宮盈沒心情與他辯論。
第三名弟子是宮盈隨手挑的,又黑又瘦,看著雖然還算結實,但境界實在太差,一看就必敗無疑。
人生總有低穀……宮盈安慰著自己,心中不斷想著權宜之計。
但這個黑瘦少年的表現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他的境界不高,武學招式也簡陋笨拙,但他的體魄卻強韌驚人,對方流光溢彩的拳頭竟根本打不破他的防守,他就雙手抱胸,等人來攻,待對方打急眼後,伺機還手。
第一個對手在出拳之際,被他弓步下蹲躲過,然後雙手托舉起他的身子,順勢將他摔出了場地。
第二個對手要弱一些,但黑瘦少年打得很謹慎,步步為營,最終突如其來掃出一腳,對手下盤不穩,摔倒在地,他沒有給對手爬起來的機會,蒼鷹般撲上,將他扼牢。
前兩戰消耗了太多力氣,麵對第三個最棘手的敵人時,黑瘦少年也感到力所不逮,他被數次打倒,又充滿韌性地重新爬起,最後他假裝摔倒,誘對手來攻,然後電光火石般抓住他的手臂,整個身體用勁,將他掄起,砸到場外。
一人敵三人。
黑瘦少年搖搖欲墜,滿身汗水,卻是站到了最後。
人群中爆發出了山呼海嘯的喝彩。
宮盈也被這一幕所震驚,她沒有想到,自己麾下竟臥了這等虎,藏了這等龍。
她扶著他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這少年也很喜悅,仿佛自己完成了某樣偉大的使命,可很快,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隻因宮盈問了一個問題:“英雄,你叫甚麼名字?”
宮頌的名字是她取的,可是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少年愣了之後,緩緩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宮盈還算有點良心,終於想起了這個她一時豪情收入門下的弟子。
邢勝當著所有人的麵給她鞠躬道歉,在宮盈的小跟班們的噓聲中灰頭土臉地離開,一時間,宮盈的聲望更上一層樓,弟子們歡呼雀躍,甚至準備起了慶功宴。
對於這個幫她立下了大功的少年,她覺得單獨犒勞他。
“你去聚德樓等我,今天師姐請客,請你吃好吃的補補。”宮盈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頌用力點頭,很是感激。
可小頌剛剛離開,宮盈的小幫派便在這聲勢最旺之際遭受了滅頂之災。剿滅她幫派的是師父,原來是邢勝輸不起,去玄妙門的長老那告狀,張口弟子前程堪憂,閉口拉幫結派養患,師父派長老來調查,正看見宮盈領著大家在那喊口號,喊的是‘千秋萬代,唯我獨尊’,下麵的小弟子們跟著一同大喊,喊的麵紅耳赤,很是嚇人。
師父親自出手。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宮盈的小幫派就土崩瓦解了,當然,師父也給足了她的麵子,名義上是將這幫派收編至玄妙門了,師父還貼心地給它取了個名字:神妙幫。
當然,師父賞罰有度,在處理完這個小幫派後,將她罰去思過崖上麵壁思過。
她需要思過七天,每天思過三個時辰。
於是,宮盈被迫在思過崖無聊地待了三個時辰,三個時辰之後,她才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和誰有約定……和誰來著?
夜色已深,秋風冷冽,想來那小子早已離去了吧……宮盈這樣想著,準備回去睡覺,卻是橫豎睡不著。
夜半時分,她披衣而起,歎了口氣,還是決定去聚德樓看看,接著,在聚德樓的旗杆下,她看到一個少年縮在角落裏,抱著雙膝,冷得瑟瑟發抖,他看到宮盈來,凍得僵硬的臉上做不出表情,眼睛裏卻是流露出了驚喜之色。
宮盈走到他麵前,問:“你為什麼還在這?”
“等師姐啊。”
“我這麼久不來,你不知道回去?”
“可師姐沒說不來啊。”
“……”宮盈看著這傻乎乎的少年,歎了口氣,又指了指身後徹夜開張的酒樓,問:“外麵這麼冷,你就不知道去裏麵躲躲?”
“我,我沒錢。”小頌支支吾吾。
“沒錢就不能進去了?你是神山弟子,把你的弟子招牌亮出來,哪個掌櫃的敢攔你?”宮盈有些生氣。
“裏麵太漂亮了,我不敢進去。”小頌囁嚅,像是做錯了什麼事。
宮盈見他幹瘦的樣子,一句狠話都放不出來。
她紅唇微抿,拉起他的手,說:“好了,我帶你去喝湯,暖暖身子。”
小頌與她手牽著手,這一幕看似很美,但他的手早已凍得僵硬,根本無法感知到少女小手的柔軟觸感。
宮盈點了一桌子的東西。
小頌的手漸漸焐暖,他低著頭,很拘謹,小筷小筷地夾著菜,不敢看宮盈一眼,宮盈問他會不會喝酒,小頌問酒是什麼,宮盈哈哈大笑,說小頌你見識真淺,酒可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東西,今天師姐就帶你見識一下。
小頌第一次喝酒,覺得酒很辛辣,難以入喉,但總比獸血好喝多了,他喝了兩碗後,一抬頭,卻見宮盈趴在桌麵上,醉醺醺地說著話。
讀到這裏的時候,林守溪確信,小語和她娘親是一脈相承了。
按理來說,這時小頌應背她回家,但他不懂酒,以為是有人在這水裏下了毒,心急如焚,忙和掌櫃理論,他的神山官言說的很差,與掌櫃說不清話,大打出手,鬧了好久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醒來後,宮盈堅持聲稱自己沒醉,隻是太困,睡過去了。
她聽說了小頌為她大打出手的時,笑得前仰後合,當然,這種笑在她要出錢賠打壞的桌椅時,立刻凝固了。
小頌做錯了事,低著頭,很內疚,宮盈念在他今日有大功,雖心疼錢,也沒追究什麼。
上完課後,宮盈又要去麵壁,小頌依舊陪在她身邊,他聽說師姐要麵壁七天後傷心不已,覺得師父做得不對,於是他苦思冥想之後做了一件事——他將思過崖碑亭上的牌匾偷走了,這樣,沒有思過崖,師姐也就不需要思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