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在海邊站了許久。
冬末的大海猶不平靜,海潮洶湧跌宕,寒霧被風一浪浪地卷來,吹入女帝的琉璃瞳裏。
慕師靖悄悄打量著她。
慕師靖曾在許多地方見到過神性,譬如龍屍火焰燃燒的瞳孔,譬如黑鱗之主睥睨眾生的凝視,也譬如印璽幻境裏青裙女子慈柔的眼神……但女帝與他們都不同。
她的神性是凝滯的。
時間在她身上凝滯,於是她永遠稚嫩,欲望在她身上凝滯,所以她完美的身軀勾不起人的欲火,情緒在她身上凝滯,她說話隻是念述語言本身,甚至無需張口。
“你在看什麼?”慕師靖問。
“湧現。”女帝回答。
“湧現?”
“水是最接近時間的東西,它存在的意義就是湧現,池塘、河流、湖泊裏的水會在冬天凝固,不再湧現是水最大的厄運,所以它們才會千裏迢迢地奔向大海。”女帝說。
“這真的是水的意義嘛?”慕師靖心想水最大的意義不是解渴嗎……
“這是我賦予水的意義。”
女帝的唇輕輕閉著,聲音像是從天而降的。
“你說的就一定對嗎?”慕師靖不太服氣。
“我是萬物的尺度,道德由我評估,意義由我定奪。”女帝說。
“包括智慧?”
“智慧來自天上,由我引向人間。”女帝說。
慕師靖清晰地感到了一種傲慢,神明或魔鬼的傲慢,這位少女皇帝更像是一位暴君,她以她的意誌粗暴地劃定著世上的一切,仿佛她才是世界唯一的意誌。
慕師靖看著林守溪。
大部分時候,林守溪都沒有說話,不知在思考什麼。
沉默中,三花貓悄咪咪地舉起了爪子,問:“對了,那個……要走的話,能不能讓我先去把蒼碧龍骸撿回來呀?”
蒼碧之王的屍骸砸落在一處雪穀裏,屍骸的表麵覆滿了雪。
女帝仰起頭,望著這尊風雪中的古龍,像在緬懷。
“那個……我沒有願力了,陛下神通廣大,能不能……”三花貓不好意思地說。
“我想要一個雪球。”女帝說。
三花貓露出了困惑之色,接著,它用貓爪揉搓了一個雪球,遞給了女帝。
女帝接過雪球。
神奇的事發生了。
三花貓的體內,巨量的願力湧了出來——女帝想要一個雪球,它搓了個雪球給她,這個小小的心願實現後,願力的回饋大到了驚人的地步。
“不愧是陛下,陛下真是個大好人啊。”三花貓表示了感謝。
它沿著屍骸跳到了龍屍的心髒裏。
龍屍的眼睛亮起了純淨的碧色。
林守溪、慕師靖、女帝一並坐在蒼碧之王的背脊上。
巨龍逆著風雪升空而去。
東海的潮水因為蒼碧之王的到來而分開。
巨龍一頭紮入深洋。
東海龍宮裏。
囚牛坐在空空蕩蕩的龍王宮中,他以熔岩為弦,彈奏著樂曲。
蒼碧之王在遁入那扇海底的幽深之門時,聽到了囚牛彈奏的曲調,曲調蒼涼,像是在送別將死之人。
林守溪閉上了眼。
蒼碧之王再度衝破冰洋時,再也看不見星河璀璨的天空,此處的冰洋早已被彌漫的濃霧所籠罩,什麼也無法看清。
這是識潮之神的濃霧。
這麼多天過去了,也不知道那尊邪神究竟有沒有徹底掙破封印,走上陸地……慕師靖生出一絲懼意,她很害怕,她害怕抵達神牆之時,看到的是神牆已被識潮之神推倒,滿眼屍山血海的駭人場景。
她忍不住看向皇帝,想看看她的反應。
接著,慕師靖發現,女帝先前的火鳳長裙已被海水澆滅,此刻寸縷不著。
“陛下……”慕師靖想要出聲提醒。
“我穿著世上最華美的衣裙,裙以海水為衣擺,以銀河為裙帶,你看不見嗎?”女帝問。
慕師靖愣了愣,心想陛下你唬誰呢……但她嘴上還是回答:“我當然看見了,隻有愚蠢笨拙的人才看不見呢……林守溪,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林守溪平靜地說:“我看見了一個諂媚的笨蛋。”
慕師靖瞪了他一眼。
天高風寒。
趕了這麼久的路,林守溪感到了一陣饑餓,他從儲物戒指裏翻出了幹糧與水,一些留給自己,一些分給了慕師靖。
慕師靖接過,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吃了一會兒,慕師靖注意到了皇帝始終緊閉的櫻桃小唇,她心中微動,取出了一小塊紅豆餅,遞給了少女皇帝,說:“陛下,你也餓了吧,要不要吃一塊,很好吃的。”
皇帝看向了這塊紅豆餅。
她是神明,不需要任何進食。
她本該拒絕的。
女帝注視慕師靖,不知回憶起了什麼,靜默半晌後,她竟接過了慕師靖遞來的紅豆餅,輕輕張開了她始終緊閉的唇,小口地吃了起來。
慕師靖看著這幕,感到極為有趣……原來皇帝的小嘴還可以吃飯啊。
吃完了紅豆餅,慕師靖將水遞給了她。
女帝猶豫之下,接過了水,小小地飲了一口。
慕師靖聚精會神地看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女帝喝水的時候,慕師靖的目光透過她嘴唇的縫隙,隱隱看到了一個白色的硬物——女帝緊閉的唇裏似乎含著什麼。
她帶著這個疑惑看向林守溪。
龍背上,林守溪盤膝而坐,正閉目養神,似乎什麼也沒看到。
……
長安。
千燈之華已然褪色,雪與灰燼混雜著鋪在地上,一片寒涼。
司暮雪原本高傲揚起的狐尾已垂落在地,這一夜,她立在雪裏,低著頭,神色蕭索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