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可以說是一個敏銳的心靈,在精神飽滿生趣洋溢時的自然流露。這種境界好像行雲流水,不能作假,也不能苦心經營,事先籌備。世界上有的是荒謬的事,虛妄的人,詼諧天成的心靈,自然左右逢源,取用不盡。幽默最忌的便是公式化,譬如說到丈夫便怕老婆,說到教授便缺乏常識,提起官吏,就一定要刮地皮。公式化的幽默很容易流入低級趣味,就像公式化的小說中那些人物一樣,全是欠缺想象力和觀察力的產品。我有一個遠房的姨丈,遠房的姨丈有幾則公式化的笑話,那幾則笑話有一個忠實的聽眾,他的太太。丈夫幾十年來翻來覆去說的,總是那幾則笑話,包括李鴻章吐痰韓複榘訓話等等,可是太太每次聽了,都像初聽時那樣好笑,令丈夫的發表欲得到充分的滿足。夫妻兩人顯然都很健忘,也很快樂。
一個真正幽默的心靈,必定是富足,寬厚,開放,而且圓通的。反過來說,一個真正幽默的心靈,絕對不會固執己見,一味鑽牛角尖,或是強詞奪理,疾言厲色。幽默,恒在俯仰指顧之間,從從容容,瀟瀟灑灑,渾不自覺地完成:在一切藝術之中,幽默是距離宣傳最遠的一種。“舍我其誰”的英雄氣概和幽默是絕緣的。寧曳尾於塗中,不留骨於堂上;非梧桐之不止,豈腐鼠之必爭?莊子的幽默是最清遠最高潔的一種境界,和一般弄臣笑匠不能並提。真正幽默的心靈,絕不抱定一個角度去看人或看自己,他不但會幽默人,也會幽默自己,不但嘲笑人,也會釋然自嘲,泰然自貶,甚至會在人我不分物我交融的忘我境界中,像錢鍾書所說的那樣,欣然獨笑。真具幽默感的高士,往往能損己娛人,參加別人來反躬自笑。創造幽默的人,竟能自備荒謬,豈不可愛?吳炳鍾先生的語鋒曾經傷人無算。有一次他對我表示,身後當囑家人在自己的骨灰壇上刻“原諒我的骨灰”(Excu my dust.)一行小字,抱去所有朋友的麵前謝罪,這是吳先生二十年前的狂想,不知道他現在還要不要那樣做?這種狂想,雖然有資格列入《世說新語》的任誕篇,可是在幽默的境界上,比起那些揚言願捐骨灰做肥料的利他主義信徒來,畢竟要高一些吧。
其他的東西往往有競爭性,至少幽默是“水流心不競”的。幽默而要競爭,豈不令人啼笑皆非?幽默不是一門三學分的學問,不能力學,隻可自通,所以“幽默專家”或“幽默博士”是荒謬的。幽默不堪公式化,更不堪職業化,所以笑匠是悲哀的。一心一意要逗人發笑,別人的娛樂成了自己的責任,那有多麼緊張?自生自發無為而為的一點諧趣,竟像一座發電廠那樣日夜供電,天機淪為人工,有多乏味?就算姿勢升高,幽默而為大師,也未免太不夠幽默了吧。文壇當有論爭,唯“諧壇”不可論爭。如果有一個“幽默協會”,如果會員為了競選“幽默理事”而打起架來,那將是世界上最大的荒唐,不,最大的幽默。
一九七二年六月
幽默,可以說是一個敏銳的心靈,在精神飽滿生趣洋溢時的自然流露。這種境界好像行雲流水,不能作假,也不能苦心經營,事先籌備。世界上有的是荒謬的事,虛妄的人,詼諧天成的心靈,自然左右逢源,取用不盡。幽默最忌的便是公式化,譬如說到丈夫便怕老婆,說到教授便缺乏常識,提起官吏,就一定要刮地皮。公式化的幽默很容易流入低級趣味,就像公式化的小說中那些人物一樣,全是欠缺想象力和觀察力的產品。我有一個遠房的姨丈,遠房的姨丈有幾則公式化的笑話,那幾則笑話有一個忠實的聽眾,他的太太。丈夫幾十年來翻來覆去說的,總是那幾則笑話,包括李鴻章吐痰韓複榘訓話等等,可是太太每次聽了,都像初聽時那樣好笑,令丈夫的發表欲得到充分的滿足。夫妻兩人顯然都很健忘,也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