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叔講來,我爺爺本也聰明,但好吃懶做,而且在上私塾的時候交了一個朋友,也是交河鎮的,叫徐木傳,後來這個徐木傳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家也沒有去找,不了了之。兩個人先是一起打鳥抓魚,後來一起賭博,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胡混,還偷偷吸過鴉片,為此,我爺爺沒少挨老奶奶的打,可是作用不大。後來爺爺成了家,那個奶奶是老奶奶用三鬥玉米麵換來的,老奶奶的意思是讓他有一個家能收收心,好好過日子,可爺爺的賭癮太大了。鎮上人沒有人把我爺爺當人,人家提起他來,說是“翰林家的敗家子”——我的祖上沒有人當過翰林,隻出過秀才,可人家還是說翰林家的如何如何,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思。後來有了我大伯。然而我爺爺的心情沒改,依然和那個徐木傳鬼混,家道當然更為敗落,賣地根本不是出於想經營什麼大車店,而是為了還他欠下的賭債。家不是家啊。那個奶奶總是和爺爺生氣,還時常挨他的打。後來她終於受不住了,在一天早晨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我爺爺一夜未回。當鄰居把那個奶奶吊死的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依然在牌桌上,大約好不容易拿了一幅大牌。他開始不信。後來倒是信了,但極力阻止別人離開牌桌,“打完這一把,無論如何打完這一把!”……四叔說這才是我的爺爺,他的父親。他是賣過魚,賣過鹽,還和村裏的人一起打過鐵,也當過短工,那是沒辦法,他活不下去了,自然要找活路,他當時想的隻是他自己。“那時你大伯跟在他屁股後麵,總是說,‘爹,俺餓,爹,俺餓’你爺爺就說,‘滾一邊去!’——我是聽你大伯自己說的。他恨死你爺爺了。你爺爺死的時候,要不是你爹和我跪著去求,你大伯根本不想給他守靈!”
對於我的爺爺,我並沒有太多的印象。在我記事的時候他就躺在炕上,反複地,用含混的聲音喊痛。我很少去他的屋子,我的哥哥們也是,那裏是一個恐怖的所在,有著刺鼻的氣味和低氣壓,如果不是父親母親多次催促,我們一步也不想靠近。父親說,我們家生意的不佳就是從我爺爺病後開始的,之前可不是這個樣子,他一病倒,家裏便進入了晦氣,何況他在屋裏的聲音也阻擋了不少的人。也許是這樣的。我記得在爺爺病重的那一年,盡管父親端上了他最有燦爛感的笑臉,盡管父親為那些進入我們家院子的客人們忙前忙後,但真正住下來的人很少。他們有各種指責,有各種的借口。爺爺的呻吟是他們指責的理由之一,我大哥說,來我家住店的那些人,隻要他們一挨上床,就是你在他的耳朵邊上吵架他也不會醒來,就是雷打在房頂上也不會醒來,但父親不允許我大哥這樣說,即使不當著客人的麵兒。“不說說說說廢話會會會憋死你你你?”
爺爺給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死亡。即使躲在眾人的後麵,我還是清晰地看到了他死前的樣子,瘦得嚇人,蒼白得嚇人,而且,鼻孔裏麵不時地湧出一股股黑紅色的血,父親用苞米的皮一遍遍地擦拭著卻始終擦不幹淨。那時他已經不再喊痛,他早沒了喊的力氣。他甚至沒有了喘息的力氣,裸露的肚子在那裏輕輕起伏,變得短小的陰莖一點點地滲出黃黃的尿液。我躲在眾人的背後,他們說著一些舊事說著如何料理爺爺的後事,請誰誰誰給誰誰誰所喪要買什麼東西誰誰誰家的要在鍋裏烙兩張多大的小餅……我覺得爺爺能聽得見他們的說話,可他們不管這些,而是一路說下去,他們早早地把我的爺爺當成了一個死人。後來有人突然說,“死了死了,老大,老二,你們上房上喊三聲,餅烙好了沒有?拿過來。”然後一陣忙亂。我大伯出去了,但他沒有喊,而是推了我父親一把,我父親上去了。那夜外麵黑得可怕,有著一種特別的粘稠,仿佛有一些更黑的影子在裏麵晃動……爺爺的死是我第一次接觸到人的死亡。這些年,經曆多了,生生死死也見得太多了,可是,我對他的死還是留有特別的印象。現在我也時常靜下來想象自己的死亡,想象我死亡的方式,想想我這一生——我還得提到那個詞,悲涼。它延續著,彌漫著,在我的房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