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的時候,交河鎮上的繁華早已不複存在,它的蕭條和衰敗其實也早於我的父親。那時,很少有人到交河來,這裏已經沒有多少生意可做,不時發生的天災和匪禍,加上太平軍和撚軍在這裏的戰爭,使得交河鎮變成了另一個樣子。盡管在家裏,當著父親的麵,我們不敢再提衰敗這個詞,這類的詞,可它卻無時無處地在著。和這個交河有著某種的相稱。有時我偷偷地想,這家屬於我父親和我們一家人的旅店,它本身就建在了衰敗的背上,對衰敗的抗爭眼看就要耗盡我父親的一生了,它會接著來耗掉我們。
許多的時候,我在偷偷地痛恨這家年年失修的旅店,痛恨住進旅店裏的人,甚至,有時我對在木質門框上探出頭來的蟲子、倒在木板床上的水和漏出棉花來的被都裝作視而不見。我發現我的兩個哥哥和我一樣,他們無論忙碌或是閑暇,也在努力地視而不見。我們進進出出,心照不宣。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也許你根本無法想象它的破舊。它原本就是舊房子,是一個破敗的大戶人家的。大車店是在我爺爺的時候建成的,可在我爺爺之前,這幾間房子就存在著,是我爺爺的爺爺買下來的。如果不是在我老爺爺活著的時候有過一次大的翻修,我想它早應當倒塌了,父親年年春天的修補不會在本質上解決它的問題。春天和泥修房真是一件累人的事兒,當時我還算是個孩子,他也不會讓我幹太多的活兒,可那種勞累我還是能感受到的。七間房的泥,五間正房和兩間偏房。我們拉來土(土是我父親親自選的。他隻會讓我大哥負責推車,而選土挖土從不讓別人插手。我們誰都無法得到信任,但對此誰也沒有怨言,因為我們都想在他不盯著的時候對他小有糊弄),抱來麥秸,理好,用鍘刀將它們斷成大致相等的小段兒,然後挑水和泥。父親始終狠狠地盯著,他赤著腳,踩在泥水裏,將大些的土塊踩碎,或將一些異樣的東西挑出來,丟出很遠……我們的幾張鐵鍬反反複複,如果我父親不說“行行行了”我們就得一直繼續下去。鄰居們從我們家門前走過,都會對我們和出的泥進行誇耀,父親會在別人的誇耀中直一下身子,露一點兒掩飾中的得意——我們就更苦了。得到誇耀的父親會多多少少有些變本加厲,他用他結巴的口氣指揮著我們,“快快快點,繼繼繼繼續……”
但這些努力真的不能在本質上改變它的破舊。一年的雨水仍然會衝掉不少的泥土,地下滲出的堿兒會讓下邊的牆皮變成斑駁,粉化,何況總有一些住店的人會在角落裏撒尿。有時白天也會如此,他們急急找到一個角落,掏出自己的東西,根本不顧周圍有沒有人,是男是女。而那些舊門窗更容易顯出破舊來,它們的裏麵生出了蛀蟲,爬進了白蟻,因風吹和日曬而脫掉了油漆,走了形,關不上或至少是關不緊。父親拿出斧子、鑿子和刨子,對門窗進行修補,那時候我們並沒有多餘的錢。因為這家旅店,我父親無師自通當起了木匠,當然他還無師自通地當起了磚瓦匠、油漆匠和廚師——不過他肯定不是一個好木匠,他有讓人難以恭維的笨拙,那些門窗在他的修補下往往是更加醜陋,扭曲,母親說,他就像那個笑話裏講到的笨裁縫,一丈的布做大褂做著做著就改成了短衫,短衫做著做著還得改兜兜,最後隻能做成孩子的尿布。父親當然聽不得這樣的話。他會用力的摔一下手裏的工具(其實也不是真摔,他才舍不得把工具摔壞呢,用力隻是一個外在的樣子),“胡胡胡說八八道!”
在我出生的時候,交河鎮上的繁華早已不複存在,它的蕭條和衰敗其實也早於我的父親。那時,很少有人到交河來,這裏已經沒有多少生意可做,不時發生的天災和匪禍,加上太平軍和撚軍在這裏的戰爭,使得交河鎮變成了另一個樣子。盡管在家裏,當著父親的麵,我們不敢再提衰敗這個詞,這類的詞,可它卻無時無處地在著。和這個交河有著某種的相稱。有時我偷偷地想,這家屬於我父親和我們一家人的旅店,它本身就建在了衰敗的背上,對衰敗的抗爭眼看就要耗盡我父親的一生了,它會接著來耗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