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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大哥還養過四隻鴿子,是從他的一個朋友那裏要來的,沒花一分錢。傍晚時分,鴿子和烏鴉此起彼伏,爭奪著我大哥拋給空中的食物,它們混在了一起,它們的叫聲也混在一起。父親說,都是我大哥的鴿子把烏鴉引來的。大哥使用了一下他的七個不服:我沒養鴿子之前它們就來在。父親說,養鴿子養花,都是敗家子們幹的,都是二流子們幹的,好人家沒有幹這個的。玩物喪誌。大哥的七個不服還在,他竟然接了父親的話茬,我還要什麼誌啊,我隻要照顧好那些渣子就行了,還能做什麼大事。父親用鼻子重重地哼一聲,看我我我我不把把它它它它殺了。不過,直到去世他也沒有殺過一隻鴿子。大哥的三隻鴿子很快便不知去向,估計是被住店的人偷走的,他們能幹得出這樣的事兒。還有一隻,自己淹死在水缸裏。

接連幾年的秋天都有充沛的雨水,這在我老家那裏原本少見。我們習慣著秋天的幹旱,春天的幹旱,習慣珍惜每一片池水每一滴雨,可那幾年有些特別的反常。有時雨能下三天三夜還不見停,天始終是那麼昏暗,一家人隻好坐在炕邊上說話,發火,望著屋頂上還在擴展的濕跡——我的父親,尤其不喜歡這樣的雨。

旅店後麵不遠有一個池塘,塘邊長滿了蘆葦,不知名的水草,蒲子,紅荊,而塘裏有荷,有數不盡的魚——那可是我的一個好去處。沒事的時候,或者有事而我悄悄溜出來的時候,我就去池塘裏抓魚。魚很好抓,有時它們還會自己陷在水草裏麵,順著掙紮的水聲就可把它們拾到,每次到塘邊我都會有收獲,即使因為恐懼父親的斥責而沒敢下水,沒敢讓汙泥粘濕了鞋。還有青蛙,蝌蚪,紅色的、青綠色的蜻蜓。傍晚,我把爬出水麵準備蛻殼的蜻蜓和正在蛻殼的蜻蜓抓到屋裏去,把它們排滿窗台,或者掛在線繩上,讓它們蛻皮,好在屋裏捉蚊子——放在屋裏的蜻蜓多數展不開翅膀,它們隻能蛻成在地上爬行的爬蟲。母親養雞的時候它們都被喂了雞,還有我抓回的一隻兩隻的死魚。二哥說我荼毒生靈,將來要遭報應,然而有時,捕蟬、抓蜻蜓的提議都是由他提出的。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即使現在,回想起旅店房後的池塘,想起來的還多是那些捉魚啊、遊泳啊、揪荷花啊之類覺得快樂的事兒,它在我的記憶裏還有小小的溫暖。這種溫暖在我的記憶裏並不多,在說我的這些家事的時候,我還對自己一直提醒,別總想那些悲傷的事兒,無奈的事兒,多想想溫暖——可能夠想起的真是不多。就是這個溫暖,這個池塘,在我父親眼裏,可能是另一種心境。

相對而言,如歸旅店的地勢有些低,一下大雨,水就會從池塘裏漫出來,把我們的旅店呑到它的澤國裏。在這樣的地勢上建個旅店應當是爺爺的敗招,缺乏慎重,它不適合,不過當年秋天也從未有過這麼大的雨水。父親說從他記事起就一直感覺旱,一直缺雨,這是什麼年頭啊。似乎是為了配合,屋頂上開始漏雨了,不止一處,它們滴答滴答落得響亮。

在陰雨連綿的日子裏,腳下的地是粘粘的,潮潮的,有種讓人反感的鬆軟。早上起來,原來幹爽的鞋子也會是潮濕的,它的上麵甚至還會有水珠的出現,腳伸到裏麵去簡直算是種折磨,你得靠自己的體溫慢慢將它焐幹。土質的,紙質的和金屬質的一切物品都在發黴,大哥抱怨,在這樣的房子住著,他的骨骼也開始發黴,他感覺得出來。這樣的旅店還有誰來住呀。“屁屁屁屁。”父親用好幾個屁來回答他,可是,確如大哥的抱怨,陰雨連綿的時候旅店基本沒有客人,似乎他們都有很強的預感,似乎風神雨神早早給他們報信,不讓他們被截在我們的旅店裏。

對於院子的積水,池塘裏漫出來的水,父親時常無能為力。他能做的是,用從別處挖來的一些泥把我們的如歸旅店圍起來,然後在房間裏、通向外麵的路上鋪一層幹草。然而水還是來了。甚至,因為稻草的緣故我們如歸旅店裏的潮濕比別處的潮濕會晚一些散去,那種黴敗的氣味也由此更重。在水的麵前,我們顯得是如此弱小,在衰敗的麵前,我們顯得如此弱小。

用一個不很恰當的比喻,如歸旅店就像一條慢慢下沉的船。這個比喻是我二哥的,原話可能並不如此,但是這個意思——他用了很輕的聲音,對著大哥的耳朵,可沒有想到,站在門外的父親卻聽見了。他抄起挑水的扁擔,從外屋竄進來,朝著他的後腰狠狠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