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後,他們時常為點什麼事,甚至不是事的事爭吵,母親說他們倆都在家她的腦袋裏就有一塊地方堵上了疙瘩,裏麵絞得疼痛,可大哥不在家裏她又不能放心——父親去世之後,大哥的行蹤越來越變得詭秘。他時常從旅店裏悄悄溜走,像風,或者樹的影子,剛才還在,一轉眼,他就消失不見,無影無蹤。他還時常和一些與他一樣的陰影在大槐樹下、院子裏或某個陰暗處說些什麼,仿佛是在密謀,母親說,大哥越來越像我的華哥哥,他在走他的老路。我們這個家族,出了一個華哥哥就夠夠的了,就抬不起頭了,要再出一個……
母親說,你能不能好好在家裏待著,你是大的,應當撐起這個家。別沒心沒肺地到處亂竄,你會引火燒身的,你做事得想想這個家。你別要了我們一家人的命。大哥默默聽著,他盯著自己的腳趾,一言不發。可是一轉眼,他就在我們麵前抹掉自己的影子,不知去向。
“少和不三不四的人來往。要不是你父親讓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住進店裏,他怎麼會被打死呢?”
這次,大哥說話了。這和住店的人沒關係,也沒人不三不四,這個仇,應當記在日本人身上,記在那些漢奸狗腿子的身上。像我父親這樣的老實人,都被人打死,我們更可能被打死,我才不學他呢。“我們得自己救自己。”
他對我母親說,娘,你別管我了,我知道該怎麼做,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把母親額邊的一縷白發撩向後麵,我會小心的,你放心,你兒子死不了。
說完,大哥走向外麵。
門,在大哥身後發出低沉的響。母親朝門的方向望著,望著,她的淚水湧了出來。
……
偶爾,有一兩個客人住進旅店。我們努力滿足客人的每個要求,好在,他們的要求也不像原來那麼多。然而,更多的時候,旅店隻會空蕩地嚇人,雖然我們還在這個院子裏來回走動,卻生出了不少的荒蕪感。沒有經曆那個年代,你也許不會了解我的心情。你不知道明天會遇上什麼事,你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明天。你沒心思說說笑笑,沒有心思做點什麼,整個心都被恐怖和無望堵著。你會盯著一片枯葉盯上一天。你會感覺,自己肩上一直背著一塊巨大而沉重的石頭,即使在夢中也無法將它放下。你會……沒經曆過那個年代你也許難以理解。
後來,一個晚上,大哥與一個黑影一起上路,從我們麵前消失得幹幹淨淨。他空出了自己的位置,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的最終去向。他叫李恒福,也許,在離開旅店之後就改用了另外的名字,他掙斷了與旅店、與我們、與故鄉之間的全部聯係,有些連著血脈,而有些確如鎖鏈。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就再沒有聽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也許早就死掉了。他也可能從戰爭和饑餓的夾縫中活了下來,但我對此不報太大的希望。我老了,一靜下來就會回想那些舊事,回想我的大哥和二哥,回想我的父親,母親。在父親死後,我們一家人就如同急流中的魚,遠離了魚群也迷失了方向,我最終進入了另一條溪流,在裏麵孤單地活著。他們都沒遊到這裏。他們,永遠不會遊到這裏了,除非,我們先後死去,在另一個世界裏重新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