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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是我離開交河的日子,離開如歸旅店的日子,離開故鄉的日子,它在我的記憶中有很深的刻痕。它,不隻是一個日子,更是一道,穿過了心髒的傷疤,一經觸碰就會流血。我說不上這是哪一年的發生,是四一年還是四二年,但我記得那個日子,四月初八。

剛剛出了東城,我和二哥就被衝散了,日本人已經趕過來,我們慌不擇路,朝護城河的河溝和小樹林的方向逃去。子彈呼嘯。有人慘叫,有人在前麵摔倒……我跑著,我的心髒跑在前麵,更前麵的是我的影子,在影子之前就是一片黑暗——

那天夜裏,兩條僵硬、沉重的腿還在拖著我奔跑,可我,已沒了力氣。我的力氣其實早就沒了,我用完了它們,之後用的全是恐懼。我在黑暗裏奔跑,其實已算不上是跑,恐懼不能給我的雙腿帶來速度。槍聲息了,身邊已沒有一個人影,除了黑暗不可能再有別的看見,暫時的危險確已遠離——我鬆了口氣。

鬆掉這口氣,我的身體一下子就塌了下去,它,一直依靠這口氣撐著,撐到了現在。塌下去,無邊無際的困倦和勞累就都來了,它們壓在我的身上,幾乎是種巨大的轟鳴,我的頭狠狠痛了一下,然後就是……等我醒來,已是第二日的黃昏。

在路上走著,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裏,等待我的又會是什麼。我想我也許會遇上一支隊伍,當兵,或者會到一家店鋪裏當學徒,也許會成為一個乞丐,最終餓死。也許會被子彈打死,刺刀捅死,汽油燒死……(現在,我已經離開了許多種死法,它們不會再與我糾纏。我老了,如果沒有特別的意外,我將會死在病床上,這種死亡方式是當年絕沒想到的。我無法設想,自己會活到老年。)

在路上走著,陰鬱的天氣狠狠下壓,讓我的骨頭有種即將斷裂的感覺,酥軟,疼痛。一股涼意從我的腳下開始蔓延,那個春天缺少應當的溫暖,大約要有場冷雨。

抬頭,望望遠處,四周都是全然的陌生,無法猜度哪裏是我來的方向,我又跑出了多遠。雖然離開了暫時的危險,可我不敢大意,沿著一道無水的河溝,朝著前方慢慢走去。這條路,有些泥濘。

突然間,我的耳朵裏麵響起了鈴鐺的聲響,是的,是從耳朵裏麵響起的,我耳朵的裏麵多出了一座旅店,多出了掛在門前的鈴鐺。現在,它們被風敲響,響得沙啞,沉鬱,擺蕩……

2010年3月25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