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雞舍裏的父親(2 / 3)

那一段日子我們被那些雞折磨得頭昏腦漲,焦頭爛額。我們不得不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寒冷和連綿不斷的嗑睡中朝雞舍的方向走去;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才拖著煩燥、疲憊的身體趕回家裏。在雞瘟剛流行的時候我母親請來了一個技術員,可他隻幹了一周的時間就被辭退了,他沒能阻止住瘟疫的流行。往往是,他往一隻雞的脖子裏灌下些白色的、藍色的、紅色的藥水,在雞的屁股上打上一針,等他手鬆開,那隻雞搖搖晃晃地走出兩至三步,然後倒在了地上,永遠都不再起來。離開我們家的那天他哭了,他堅決地推辭掉了我母親遞到他手上的工錢。他哭著對我們說,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曆害的雞瘟,他從來沒有象這樣無能為力。他拉住我的手:沒救了,把雞都埋了吧,你們再幹點別的吧。

我有時會感到一種徹底的絕望。這種絕望的心態也籠罩了我們全家的每一個人。那些日子我感覺天空的顏色總是那麼灰蒙蒙的,它壓抑著我的心情。我和弟弟毫無理由地吵了一架,然後又毫無理由地結束了,我似乎就是為了吵上一架。在幾天我們賭氣誰也不再去雞場,可雞瘟卻突然地止住了。雞舍裏空蕩蕩地剩下了六母雞和一隻公雞。那可真是一個傷心處。如果不是母親的阻攔,我弟弟真想把雞舍全部折爛推倒砸碎,把雞一隻隻地砍死。其實我也想這麼做。隻是我弟弟先說出來了罷了。

那可真是一個傷心處。

就在我們與那些死去的活著的雞們糾纏不休的日子裏,我們幾乎忽略了我父親的存在,我們不得不投入大量的精力在那群雞的身上,因為它們直接關係到我們一家人的經濟來源,我們的收入全在那些雞的身上,由此可見那場雞瘟帶給我們多大的損失。我們剛剛有些起色的家境又陷入了貧窮中去。有時我早上起來,或者是目睹著雞們一隻隻搖晃著死去,我就會偶然想起我的父親,但那隻是一閃念的瞬間。在我的腦袋裏裝滿了活著的和死去的雞,我母親說她也是這樣,每次做飯她都聞到鍋裏有股雞屎的味兒,雖然她明明知道,鍋裏麵沒有雞也沒有雞蛋,有的隻是稀飯和饅頭。

被我們忽略的父親是根本無害的,多餘的。有時他會在房間裏或雞舍裏的某個角落裏出現,而更多的時候,他選擇離開我們的視線。他好像躲閃著我們。他好像,對我們一家人的焦燥、失望毫不知情,他和我們,以及現在的世界毫無關係。

他有著自己的,完全是自己的、空白的生活。

因為我父親的丟失,我們的家道開始進入了衰敗,我們家的那幾間雞舍便可以作為例證:有兩間雞舍已經開始了崩塌,夏天的雨水衝走了雞舍頂上的泥,露出了腐爛著的高粱杆,而幾乎所有的雞舍的牆壁,都紛亂地粘著一些灰褐色的、黑紅色的雞屎。那六隻母雞和一隻公雞分別被關在四間雞舍裏,一幅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它們的存在使雞場更顯得空曠,死寂。那幾隻雞肯定對剛剛過去的瘟疫還心存餘悸,它們一個個,無精打采地,慵懶地,不肯發出哪怕是一聲雞鳴。

即使你不知道我們家的境遇,不知道我們正遭受著的一切,單憑這幾間空蕩蕩的雞舍也會讓你感覺出某種悲涼的,如果你是一個善感的人,甚至你還會悄然落淚。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每次經過雞場我的眼睛就忍不住發酸,就是這幾間雞舍,讓我的心經曆了蒼桑。

剩下的幾隻雞我們也懶得再去管它們了。還是讓它們自生自滅吧。

丟失了的父親已經距離我們越來越遠。他在房間裏的某個角落裏,我們隻當他是某一個物件:他傻傻地站著,坐著,喉嚨裏模糊不清的波濤,他還偷偷地笑。我們,現在的我們哪裏還有心情笑呢?有時候一連幾天都找不到他,他真的象丟失那樣地丟失了,不過後來,我弟弟在雞場的雞舍裏找回了他來。我弟弟說,他找到我父親時,我父親正蹲在一間空雞舍裏,縮著脖子,象一隻雞那樣地,蹲著。

如此的數次之後,我弟弟非常陰鬱非常鄭重地問我,哥,你發現了沒有,咱父親越來越奇怪了,他越來越象一隻雞了。

盡管我也有這樣的想法,可當這個想法從我弟弟的口裏說出來時,我還是禁不住一陣顫粟。是的,我父親是越來越象雞了,他喜歡在雞舍裏蹲著,喜歡用腳把土和雞屎刨開,喜歡找一些小石子一類的東西放進嘴裏,喜歡……總之,他越來越象。他唯一缺少的隻是他身上沒有羽毛。這樣的發現如何能不讓我們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