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2 / 3)

黨委書記和礦長幾乎一齊說:

“這是市委宣傳部金部長,這是省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丁鉤兒。”

金剛鑽抱拳在胸,嬉皮笑臉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兄弟來晚了。”

他把手遞到丁鉤兒麵前。丁鉤兒不想跟他握手卻握住了他的手。他心中暗想這吃嬰孩的魔王爪子一定冰涼可怖,卻感到他的手又軟又溫暖,略帶著幾分舒適的潮濕。他聽到金剛鑽客氣地說:

“歡迎歡迎,久仰您的大名!”

呼呼隆隆重新坐定,丁鉤兒咬緊牙關,動員自己要保持清醒頭腦決不再喝一杯酒。他心裏命令自己:開始工作!

現在他和金剛鑽並肩而坐,保持著高度的警惕。金剛鑽啊金剛鑽,哪怕你銅牆鐵壁,哪怕你皇親國戚,哪怕你盤根錯節,哪怕你天羅地網,落到我的手裏你別想好過。我的日子不好過誰的日子也別想好過!

金剛鑽主動地說:

“我來晚了,罰酒三十杯!”

他的話讓丁鉤兒吃了一驚,一側臉卻看到黨委書記或是礦長麵帶著會意的笑容。紅色服務小姐端來一托盤嶄新酒具,明晃晃一片,擺在金剛鑽麵前。紅色服務小姐端著酒壺,鳳凰點頭一般往那片杯裏倒酒。服務小姐久經訓練,倒得穩、準、狠,不灑一滴,杯杯滿盈,最後一杯倒完了,第一隻杯裏的珍珠樣小泡沫還未散盡。金剛鑽麵前猶如奇花盛開。丁鉤兒讚歎不已。一讚歎服務小姐技藝超群,精美絕倫;二讚歎金剛鑽英雄虎膽,果然是“沒有金剛鑽不敢攬瓷器活兒。”

金剛鑽脫掉上衣,上衣被一紅色小姐接走。他對了鉤兒說:

“老丁同誌,您說這是三十杯礦泉水還是三十杯白酒?”

丁鉤兒抽動鼻子,嗅覺有些麻木。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嚐一嚐梨子;要想辨別這是真酒假酒,也要親口嚐一嚐。請您從這些酒杯裏任挑三杯。”

丁鉤兒雖然從那份檢舉材料上得知金剛鑽善飲,但終究有些懷疑。加上兩邊的催促,他便從那一片酒杯裏拎出三杯,用舌尖在每杯裏沾了一點,又香又醇,果然是真貨。

金剛鑽說:

“老丁同誌,喝幹這三杯呀!”

旁邊人說:“這是規矩,您沾了呀。”

還說:“喝了不疼灑了疼,浪費是最大的犯罪。”

丁鉤兒隻好把這三杯酒喝幹了。

金剛鑽說:“多謝多謝!該我喝了!”

他端起一杯酒,輕輕地喝了,不滋不咂不灑不剩,酒風淳樸而優雅,顯示出良好的酒場風度。然後他越喝越快,但動作準確、幹淨,有節奏有韻律。最後一杯酒,他緩緩地端起來,在胸前畫一個優美的弧線,好像小提琴的弓子在琴上運行,優美低沉的琴聲在餐廳裏回蕩,在丁鉤兒血液裏流淌。他的警惕性漸漸瓦解,對金剛鑽的好感像春天堅冰初融的小溪邊的草芽,緩慢地生長起來。他看到金剛鑽把最後一杯酒送到唇邊時,明亮的黑眼睛裏閃爍著憂鬱的光彩,這個人變得善良寬厚,散發著淡淡的感傷氣息,既抒情又美好。琴聲悠揚,輕涼的秋風吹拂著金黃色的落葉,墓碑前開著白色的小花朵,丁鉤兒雙眼濕潤,似乎看到了那杯酒像一股涓涓的石上清泉,流進了碧綠的深潭。他開始愛這個人。

黨委書記和礦長拍著巴掌喝彩;丁鉤兒沉浸在富有詩意的感情裏,一聲不響。竟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靜場。紅色服務小姐四人,都立著不動,像四株姿態各異、仿佛在諦聽、沉思的美人蕉。空調機在牆角上發出了一聲怪叫,把靜默打破。黨委書記和礦長嚷嚷著要金部長再幹三十杯,金搖搖頭,說:

“不幹了,幹了也是浪費。但初次與老丁同誌見麵,應該敬上三乘三杯。”

丁鉤兒入迷地望著這位連幹三十杯酒麵不改色的人,沉醉在他的風度裏,沉醉在他嗓音的韻味裏,沉浸在他那顆銅牙或是金牙的柔和光芒裏,一時竟悟不出三乘三等於九的道理。

丁鉤兒麵前擺著九杯酒。金剛鑽麵前也擺著九杯酒。丁鉤兒無法抵禦這個人的魅力,他的意識和肉體背道而馳,意識高叫:不準喝!手卻把酒倒進嘴裏。

九杯酒落肚,丁鉤兒眼睛裏流出了淚水。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流淚,尤其是在宴席上流淚。誰也沒打你,誰也沒罵你,你為什麼哭泣?我沒哭泣,難道流淚就是哭泣嗎?他的眼淚越來越多,一張臉如一片雨後的荷葉。他聽到金剛鑽說:

“上飯吧,讓丁同誌吃過去休息。”

“還有一道大菜呢!”

“嗅,”金剛鑽想了想,說,“那就快上吧!”

一位紅色服務小姐搬走了餐桌上那盤仙人掌。兩位紅色小姐抬來一隻鍍金的大圓盤,盤裏端坐著一個金黃色的遍體流油、異香撲鼻的男孩。

(二

敬愛的莫言老師:

您的來信收到了。感謝您能親筆給我回信,並且那麼快地把我的小說推薦給了《國民文學》。不是我酒後狂妄--這樣也許很不好--我自覺這篇小說富有創新精神,洋溢著酒神精神,煥發著革命精神,《國民文學》要是不發表,才算是他們瞎了眼。

您推薦給我的李七先生的狗屎小說《千萬別把我當狗》,我看了。說實話我感到十分憤怒。李七把崇高、神聖的文學糟蹋得不像樣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有朝一日我碰上他,一定要和他展開一場血腥大辯論,我要駁得他啞口無言、噤若寒蟬,然後還要揍他一頓,讓這個小子七竅流血鼻青臉腫魂飛魄散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誠如老師您所言,我如果潛心研究專業,在酒國確會有光明前程,吃也不會缺,穿也不會缺,房子會有的,地位會有的,金錢會有的,美女也會有的。但我是有誌青年,不甘心一輩子浸泡在酒裏。我立誌要像當年的魯迅先生棄醫從文一樣棄酒從文,用文學來改造社會,愚公移山,改造中國的國民性。為了這崇高的目標,我不惜拋頭顱灑熱血,頭顱尚不惜,何況那些身外之物呢?

莫言老師,我搞文學的決心已定,十匹膘肥體壯的大馬也難把我拉回轉。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您不必再勸我了。如果您膽敢再勸我,我就要恨您。文學是人民的文學,難道隻許你搞就不許我搞了嗎?馬克思當年設想的共產主義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藝術勞動化勞動藝術化,到了共產主義人人都是小說家。當然我們現在是“初級階段”,但“初級階段”的法律也沒規定說酒博士不許寫小說呀?老師,您千萬不要學那些混賬王八羔子,自己成了名,就妄想獨占文壇,看到別人寫作他們就生氣。俗話說得好:“長江後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讓後波,芳林新葉催陳葉,青年終究勝老年。”任何想壓製新生力量的反動分子,都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老師,我們研究室有一位女資料員。

女資料員姓李名豔,她自稱是您的學生,當年您在保定軍官初級學校擔任政治教員時,她說她聽過您的課。她對我講了不少您的軼聞趣事,使我對您有了更加全麵的了解。她說您曾在課堂上大罵我國的著名作家王蒙,說王蒙在《中國青年報》的星期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奉勸文學青年們從擁擠的文學小路上退下去。她說您在課堂上憤怒地說:“王蒙一個人能獨霸文壇嗎?有飯大家吃,有衣眾人穿,你讓我退,我偏要進!”

老師,聽了您這段軼事,我一口氣灌下去半升葡萄酒,激動萬分,連十個指尖都哆嗦;周身熱血沸騰,雙耳紅成了牡丹花瓣。您的話像一聲嘹亮的號角、像一陣莊嚴的呼嘯,喚起了我的蓬勃鬥誌。我要像當年的您一樣,臥薪吃苦膽,雙眼冒金星,頭懸梁,錐刺骨,拿起筆,當刀槍,寧可死,不退卻,不成功,便成仁。

老師,聽李豔講了您當年的軼事,再回頭看您給的信,我感到又難過又失望,您在信中勸我的話和王蒙當年奉勸文學青年(包括您)的話何其相似乃爾!這令我萬分痛心。老師啊老師,您可千萬不要學那些無恥的小人,剛剛扔掉打狗棍,就回頭痛打叫花子。想當年您瘦得像隻猴,三根筋挑著一個頭,老師,您也是在文學小路上艱難跋涉的苦出身,千萬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痛,那樣,您會失去我和成千上萬文學青年對您的愛戴。

老師,昨天夜裏,我又寫了一篇題為《肉孩》的小說。在這篇小說中,我認為我比較純熟地運用了魯迅筆法,把手中的一支筆,變成了一柄鋒利的牛耳尖刀,剝去了華麗的精神文明之皮,露出了殘酷的道德野蠻內核。我這篇小說,屬於“嚴酷現實主義”的範疇。我寫這篇小說,是對當前流行於文壇的“玩文學”的“痞子運動”的一種挑戰,是用文學喚起民眾的一次實踐。我的意在猛烈抨擊我們酒國那些滿腹板油的貪官汙吏,這篇小說無疑是“黑暗王國裏的一線光明”,是一篇新時期的《狂人日記》。如果有刊物敢於發表,必將產生石破天驚、振聾發聵的效果。今隨信寄上,請老師大筆斧正。“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師不必憐香惜玉進退維穀,更不必投鼠忌器左顧右盼,有什麼看法直說不要吞吞吐吐,竹筒倒豆子,是我黨的光榮傳統之一。

《肉孩》閱罷,如老師認為已達到發表水平,請您給找個婆家嫁出去吧。當然,我知道現在去火葬場燒死人都要靠關係,何況發表小說?所以,老師您盡管大膽去攻關,該請客就請客,該送禮就送禮,一切費用由我報銷(別忘記開發票)。

老師,“肉孩”是我苦心經營之作,還是寄給《國民文學》為好。我的理白是:一,《國民文學》是中國文壇的領袖刊物,領導著文學新潮流,在該刊發一篇,勝過在省、市級發兩篇。二,我想采取“猛攻一點,不及其餘”的戰術,迅速拿下《國民文學》這個頑固堡壘!

敬頌

大安!

您的學生:李一鬥

老師:

我有一個朋友去京辦事,托他帶給您一箱(十二瓶)我參與研製的酒國佳釀“綠蟻重疊”,請您品嚐。

李一鬥又及

(三

酒博士:

您好!

感謝您饋贈的“綠蟻重疊”,此酒色、香、味俱佳,隻是在總體感覺上似乎有些不協調,就好像一個五官端正、不能說不美麗,但缺少那麼一種難以言明的魅力的女人。我的故鄉,也是釀酒業發達的地方,當然與你們酒國比較起來相差甚遠。據我父親說,解放前,我們那隻有百十口人的小村裏就有兩家燒高粱酒的作坊,都有字號,一為“總記”,一為“聚元”,都雇了幾十個工人,大騾子大馬大呼隆。至於用黍子米釀黃酒的人家,幾乎遍布全村,真有點家家酒香、戶戶醴泉的意思。我父親的一個表叔曾對我詳細地介紹過當時燒酒作坊的工藝流程及管理狀況,他在我們村的“總記”酒坊裏幹過十幾年。他的介紹,為我創作《高粱酒》提供了許多寶貴素材,那在故鄉的曆史裏繚繞的酒氣激發了我的靈感。

我對酒很感興趣,也認真思考過酒與文化的關係。我的中篇小說《高粱酒》就或多或少地表達了我的思考成果。我一直想寫一篇關於酒的長篇小說,結識您這位酒博士可謂三生有幸。今後,我會有許多問題向您請教,所以,希望不要再稱我為“老師”了。

您的信及大作《肉孩》均拜讀,感觸頗多,隨便談談吧。先說您的信:

①我認為,狂妄與謙卑,是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的兩種人生態度,很難說哪種好哪種不好。事實上,看似狂妄的人實際很謙卑;看似謙年的人骨子裏卻很狂妄。有的人在某些方麵、某些時刻極狂妄,而在某些方麵、某些時刻又極謙卑。絕對的狂妄和永遠的謙率大概是沒有的。如閣下的“酒後狂妄”,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化學反應,似乎無可指責。所以,你酒後自我感覺良好我感覺也良好,你酒後罵幾句《國民文學》的娘也觸犯不了刑律,何況你還沒有罵他們的娘,你僅僅說“要是不發表,才算是他們瞎了眼”哩。

②李七先生把小說寫成那種模樣自有他的道理在,你如果認為不好,扔到一邊不看即可。假如你有朝一日碰到他,送他兩瓶“綠蟻重疊”抽身就躲吧,千萬不要犯革命浪漫主義的毛病去跟他進行什麼“血腥大辯論”,更不要試圖跟他動武,此公練過八卦拳,與黑社會聯係密切,心狠手辣,啥都敢幹,據傳北京有個吃多了飯沒事幹的文學批評家寫了一篇批判李七文學的文章在報上發表後,沒出三天,這位批評家的老婆就被李七他們給拐賣到泰國去當了妓女。所以,我勸你趁早別多事,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是上帝都不敢惹的,李七即是一個。

③你既然已經像“三八吃秤砣一樣鐵了心搞文學”,我絕對不敢再勸你浪子回頭,也免得你恨我。無意中招了別人嫉恨是沒有辦法的事,有意招人恨則是“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了。我本來就夠難看了,何必再去扒眼睛。

你痛罵那些想“獨霸文壇”的“混賬王八羔子”,我感到很舒暢。假如真有那麼幾個混賬王八羔子想獨霸文壇,我會跟你一起罵。

我在保定軍校教書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聽過我的課的學生有好幾百名,姓李名豔的女生好像有兩位,一位白臉瞪眼子,一位黑臉矮胖子,不知是哪一位與你同事。

關於我在課堂上罵王蒙的事,確實記不得了。王蒙那篇勸導文學青年冷靜地設計自我的文章我好像讀過,審情度勢,當時的我讀了那篇文章感到情緒受了打擊,心裏不舒服是可能的,但要我在宣傳共產主義的課堂上駕王蒙,絕對不可能。

實際上至今我也沒扔掉要飯棍,我想,即便有朝一日我扔了要飯棍,也不會“痛打叫花子”吧?我不敢下保證,因為人的變化往往不是能由自己決定的。

再談您的大作:

①您給自己的小說定性為“嚴酷現實主義”,這主義的內涵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委實搞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是看出來了。小說中描寫的情景令我不寒而栗。多虧這是一篇小說,要是您做了一篇這樣內容的報告文學,那事情就麻煩透了。

②關於作品的“發表水平”,一般地認為有兩個標準:一是政治標準,二是藝術標準。這兩條我都拿不準。拿不準就是拿不準,並不是我有意“吞吞吐吐”。好在《國民文學》群英薈萃,您就聽他們判決吧。

我已把大作寄給《國民文學》編輯部,至於請客送禮一事,學問很大,我幹不了。像《國民文學》這種中央級大刊,能不能請出來送進去,也許需要你親自去試一下。

祝你好運氣!

(四

《肉孩》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已經出來,掛在西半天上,邊緣模糊,好像一塊融化了半邊的圓冰。涼森森的光芒照耀著沉睡的酒香村,誰家的雞在窩裏叫起來,叫聲悶悶的,好像從地窨子裏發出來的。

這叫聲雖然沉悶但還是驚動了金元寶的老婆。她圍著被坐起來,在朦朧中發著怔。青白的月光從窗欞裏瀉進來,把黑色的被子印上慘白的格子。男人的腳在她右側直豎著,涼冰冰的。她拉拉被角為他遮蓋。小寶在她左邊蜷著,嗚嗚地打著均勻的呼嚕。更遙遠更沉悶的鳴叫聲傳來,她打了一個哆嗦,慌忙披衣下地,走到院子裏,抬頭看天,見三星西斜,昴星東升,離天亮不遠了。

女人推著男人的腿,說:

“起來吧,快起來吧,大昴星都出來了。”

男人停止打鼾,巴嗒了幾下嘴唇,坐起來,迷迷瞪瞪地問:

“天就要亮了?”

女人說:“快了,早點去吧,別再像上次那樣,白跑一趟腿。”

男人慢騰騰地披上夾祆,伸手從炕頭上摸過煙笸籮,捏著煙鬥,裝了一鍋煙,塞到嘴裏叼著。又摸到火鐮、火石、火絨,劈劈啪啪打起火來。幾個有角的大火星子濺出,有一顆落到火絨上,他嘬著嘴吹氣,火絨燃起。暗紅的一點火在昏暗中閃爍。他點著煙鍋,巴咂兩口,正要掐滅火絨時,女人說:

“點著燈吧!”

男人說:

“還要點嗎?”

女人說:

“點著吧。窮富不在這盞燈油上。”

他憋足一口氣,悠悠地吹那火絨,愈吹愈亮,終於“噗嚕”一聲燃起了明火。女人端來燈盞點著,然後掛到牆壁上。青幽幽的光輝立刻充滿了房間。夫妻倆目光相碰,立刻都躲閃了。和男人在一頭睡著的幾個孩子一個說夢話,聲音很高,像呼口號一樣。一個把胳膊伸出來,手在油膩的牆壁上摸索著。一個在哭。男人把那條小胳膊塞進被裏去,順便推了推哭泣者的頭,不耐煩地說:

“哭什麼?討債的鬼。”

女人歎了一口氣,問:

“就燒水嗎?”

男人說:

“燒吧,燒兩瓢就行了。”

女人想了想,說:

“多燒一瓢吧,洗得幹淨一點招人喜。”

男人不說話兒,舉著煙鍋,小心翼翼地探頭到炕角上去看。那個小家夥睡得很香。

女人把油燈移到門框上掛著,讓光明照亮裏外兩間房。她涮了鍋,添了三瓢水,蓋了鍋蓋,拿一把幹草就燈火上引燃,小心著塞進灶裏,緊接著往灶裏續草。火旺了,金黃的火舌舔著灶臉,火光映得女人的臉煥發出光彩。男人坐在裏屋炕前的矮凳上,出神地打量著好像變年輕了的女人。

鍋裏的水吱吱地響起來,女人緊著往灶裏填草。男人把煙袋鍋往炕壁上叩叩,清清嗓子,慢吞吞地說:

“東頭孫大牙家裏又懷上了,人家懷裏也有吃奶的。”

女人順著眼說:

“人跟人怎麼能一樣?誰不想一年生一胎?誰不想一胎生仨?”

男人說:

“大牙發起來了,這狗日的,仗著他舅子當驗級員,別人驗不上,他就驗上了,明明該驗二級,他就驗上了特級。”

女人說:

“朝裏有人好做官,古來就是這樣。”

“不過我們小寶兒驗一級是穩了的。誰家的孩子也沒舍得下咱這麼大的本錢。”男人說,“你吃了一百斤豆餅,十條鯽魚,四百斤蘿卜……”

“我吃了什麼?”女人說,“看著是進了我的肚子,到頭來還是變成奶湯,全被他嘬了去!”

說著話,鍋裏水開了,蒸汽沿著鍋蓋的邊緣,一股股往外竄。蒸汽升騰起來,那一點燈火失去輻射能力,像一粒紅豆,在霧氣中抖動。

女人停止往灶裏續草,吩咐男人:

“把洗衣盆拿來吧!”

男人吭吭著,拉開房門走到院子裏,把一個破了沿的黑色大瓦盆拎進來。瓦盆的底上,凝著一層薄薄的霜花。

女人揭開鍋蓋,蒸汽洶湧上升,幾乎把燈火淹滅。後來漸漸清亮起來。女人抄起水瓢,從鍋裏往盆裏舀水。

男人問:

“要摻點涼水嗎?”

女人把一隻手伸到盆裏試了試,說:

“不要摻了,正好。你把他抱下來吧。”

男人進到裏屋,彎著腰,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出來。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來,金元寶拍著他的屁股,哼哼唧唧地說:

“寶兒,小寶兒,不要哭,爹給你洗澡。”

女人把孩子接過來。小寶彎著脖子往女人懷裏拱,一邊拱一邊牙牙著:

“吃媽媽……吃媽媽……”

女人無奈,坐在門檻上,掀開衣襟。小寶準確地把乳頭搶進嘴裏,嗓子裏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響。女人的腰佝僂著,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墜彎了一樣。

男人把手浸在盆裏攪動著,催促道:

“別給他吃了,水要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