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3)

(一

那男孩盤腿坐在鍍金的大盤裏、周身金黃,流著香噴噴的油,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憨態可掬。他的身體周圍裝飾著碧綠的菜葉和鮮紅的蘿卜花。偵察員丟魂落魄般望著男孩,吞咽著翻卷而上的胃中液體。男孩水靈靈的眼睛回望著他,鼻孔裏噴出熱氣,嘴唇翕動,好像要開口說話。他的笑容他的憨態令偵察員浮想聯翩,他恍惚覺得這男孩非常麵熟,好像不久前見過麵。他的清脆的笑聲在偵察員耳邊盤旋。他的小嘴巴裏噴出新鮮草莓的味道。爸爸給我講故事。別纏著爸爸。那時還是溫柔的妻子抱著粉紅的嬰兒微笑。轉眼間妻子的微笑變成可怕的陰陽怪氣,她抽搐著腮幫子,偽裝出一副十分深沉的模樣。混蛋!他拍著桌子,憤怒地站起來。

金剛鑽意味深長的笑著。礦長和黨委書記鬼鬼祟祟地笑著。偵察員以為自己在做夢,睜大眼睛,仔細觀察,那男孩仍舊盤著腿坐在盤裏。

金剛鑽說:

“丁鉤兒同誌,請吧!”

黨委書記和礦長說:

“這是我市一道最有名的菜,叫做‘麒麟送子’。我們用它招待外賓,給外賓留下了終生難忘的深刻印象,贏得了外賓的高度評價。我們用它為國家換取了大量寶貴的外彙。用它招待最尊貴的客人。您就是我們最尊貴的客人。”

“請吧!老丁同誌,檢察院派來的特級偵察員丁鉤兒,請吃‘麒麟送子’。”黨委書記和礦長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催促著。

男孩的香氣強勁有力,難以抗拒。丁鉤兒咽了一些口水,把手伸到公事包裏。他的手摸到了光滑的槍管和有刻紋的槍柄,還有刻紋中央那顆五角星。槍口是圓的,準星三角形,槍的溫度低於手的溫度,所以感覺到涼意。一切感覺正常,一切判斷正常。我沒醉,我是偵察員丁鉤兒,奉命來酒國市調查以金剛鑽為首的領導幹部烹吃男孩案件,大案特案要案,世界少有之殘忍,空前絕後之腐化。我沒有醉,沒有產生錯覺,他們要想逃脫萬不能。我的眼前擺著一個紅燒嬰孩,按他們的說法:一盤“麒麟送子”。我神誌很清楚,為了保險起見,我進行自我測驗:85×85=7225,隨口喊出,絲毫不差,他們殺了一個男孩讓我吃,想堵住我的嘴,陰謀家,畜生,禽獸。他端著手槍,淩厲地喊:

“不許動,舉起手來,你們這些野獸!”

三個男人呆呆地坐著,紅色小姐們尖叫著擠成一堆,好像一群受驚的小雞。丁鉤兒一手端著槍,另一隻手推開身下的凳子,退兩步,背貼著窗戶站定。他想要是他們是有軍事經驗的人,完全可以近便地把槍奪走,但是他們沒有。現在,三個人都在他的槍口之下,誰也休想輕舉妄動。他起身時那隻公事包從兩腿之間滑落在地。他的手虎口感覺到手槍槍柄沉甸甸的涼意,食指感覺到光滑的扳機柔韌的彈性。保險機在抓槍的過程中已經打開,子彈和撞針等待著撞擊,一觸即發。他冷靜地罵道:

“王八蛋們,你們是百分之百的法西斯!都給我舉起手來!”

金剛鑽緩慢地舉起雙臂,黨委書記和礦長的手臂也緩緩舉起。金剛鑽麵帶笑容,鎮定自若地問:

“老丁同誌,您這玩笑開過火了吧!”

“開玩笑?”丁鉤兒咬牙切齒地說,“誰跟你們開玩笑?!吃兒童的野獸!”

金剛鑽仰著臉,朗聲大笑起來。黨委書記和礦長也傻乎乎地笑起來。

金剛鑽笑著說:

“老丁啊老丁,您是個富有人道主義精神的好同誌,真令人欽佩!可是,您錯了,您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請仔細地看看,這是個男孩嗎?”

丁鉤兒的視線被金剛鑽的話引導著,轉移到盤中嬰兒的身上。男孩麵上笑容依舊、嘴唇微微噘起,好像要開口說話。

“他簡直栩栩如生!”丁鉤兒大叫著。

“是的,他栩栩如生,”金剛鑽說,“為什麼這個假男孩栩栩如生呢?因為我們酒國市的廚師們技藝超群,鬼斧神工!”

黨委書記和礦長幫腔道:

“這還不算好的呢!我市烹調學院特烹部那位女教授製作的男孩,眼睫毛都會忽扇,沒有一個人敢下筷子哩!”

“老丁同誌,放下您的武器,拿起您的筷子,與我們一起來欣賞這道絕世佳肴!”金剛鑽垂下投降的雙手,殷切地招呼著丁鉤兒。

“不!”丁鉤兒嚴肅地說,“我宣布退出你們這吃人的宴席!”

金剛鑽臉上顯出了一絲絲慍意,不卑不亢地說:

“老丁同誌,您太固執了。我們都是高舉著拳頭在黨旗前宣過誓的人,為人民謀幸福是您的任務也是我的任務,不要以為天下隻有你是好人。吃過我們酒國嬰兒宴的人,有德高望重的領導人,也有世界五大洲的尊貴朋友,還有國內外大名鼎鼎的藝術家、社會名流。他們用盛讚對待我們,隻有您,丁鉤兒偵察員,對著一片熱誠款待您的人,舉起了手槍!”

黨委書記或是礦長幫腔道:

“丁鉤兒同誌,是什麼樣的妖風迷霧蒙蔽了您的雙眼?您知道不知道,您的槍口對準了的,不是階級的敵人,而是您的階級兄弟!”

丁鉤兒持槍的手脖子酸軟,槍口漸漸下落,他的眼前迷蒙一片,那隻縮回繭殼的美麗蝴蝶又開始向上爬行,恐怖的感覺沉重如巨石,壓著他的肩頭,他感到自己立場不穩,骨骼隨時都會瓦解,麵前是一個散發著臭氣的無底泥潭,陷下去就不可自拔,陷下去就是滅頂之災。但那個調皮的小家夥、香氣撲鼻的小家夥、堅決站在他母親陣線上的小兒子,正坐在蓮花一樣形狀、蓮花一樣顏色的仙霧裏,對著我,對著我舉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指短促,肉滾滾的,肥美異常。手指上的紋路一圈圈陷進去,一共三圈,手背上有四個肉渦渦。他的甜蜜的笑聲在香氣裏繚繞。蓮花升騰,孩子隨之升騰。肚臍眼兒圓圓,天真童趣,像腮邊的酒渦。你們這些花言巧語的強盜!休想蒙混過關!被你們煮熟了的嬰兒對著我微笑。你們說不是嬰孩是名菜?哪裏有這樣的名菜?戰國時易牙把兒子蒸熟獻給齊桓公,其味鮮美,宛若羊羔勝過羊羔,易牙們,哪裏跑?舉起手來,接受審判。你們不如易牙,易牙烹自己的兒子,你們烹別人的兒子。易牙是封建地主階級,效忠王是最高準則;你們是領導幹部,殺百姓的兒子喂自己的肚子。天理難容!我聽到兒童們在蒸籠裏啼哭,在油鍋裏啼哭。在砧板上啼哭。在油、鹽、醬、醋、糖、茴香、花椒、桂皮、生薑、料酒裏啼哭。在你們胃腸裏啼哭。在廁所裏啼哭。在下水道裏啼哭。在江河裏啼哭在化糞池裏啼哭。在魚腹裏啼哭在莊稼地裏啼哭。在鯨魚、鯊魚、鰻魚、魷魚、帶魚等等的肚腹裏,在小麥的芒尖上、玉米的顆粒裏、大豆的嫩莢裏、蕃薯的藤蔓上、高粱的莖杆裏、穀子的花粉裏等等啼哭。哭啊哭,令人不忍卒聽的啼哭聲,從蘋果裏、鴨梨裏、葡萄裏、桃裏杏裏核桃裏發出。水果店裏是嬰孩的哭聲。蔬菜店裏是嬰孩的哭聲。屠宰場裏是嬰孩的哭聲。酒國的盛宴上回響著一個個被害男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聲。我不對你們開槍對誰開槍?

他看到幾張油光光的臉在紅燒男孩的迷霧裏漂遊著,像碎玻璃一樣的光芒時隱時現。他們的稍縱即逝的臉上竟然掛著油滑的、玩世不恭的、或者是輕蔑的笑容。怒火滿腔。正義的、複仇的火焰熊熊燃燒,映得滿室通紅,荷花般輝煌。他大吼一聲:畜生們、你們的末日來臨了!他聽到這吼聲在頭上發出,很陌生。聲音撞到天花板上,無聲地破碎,聲音的碎片像調落的花瓣一樣,拖曳著煙一樣的腥紅尾巴,紛紛搖動,落滿了酒席。他用力扣動了扳機,對著那些碎玻璃一樣的臉,那些鑲著碎玻璃的臉,那些奸邪的笑容。扳機卡嗒一響,撞針疾速前去,撞在那顆銅光閃閃的可愛子彈的綠屁股上,火藥燃燒,速度看不見,氣體受壓迫,向前衝啊、向前向前向前,前,前。彈頭與巨響飛出槍口,硝煙一縷,在槍口抖動。巨響如浪潮翻卷。哇哇怪叫。讓一切不正義的、不人道的在我的槍聲中顫抖。讓一切善良的、美好的、香氣撲鼻的在我的槍聲裏撫掌歡笑。正義萬歲!真理萬歲,人民萬歲,共和國萬歲。我的偉大的兒子萬歲。男孩萬歲。女孩萬歲。男孩與女孩的母親們萬歲。我也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特別偵察員嘴裏咕嚕著一些誰也聽不清楚的胡言亂語,嘴角上掛著白沫,慢吞吞的,如一堵老朽的牆壁癱在地上。被他的胳膊和手槍掃下來的酒杯砸在他身上,啤酒白酒葡萄酒濕了他的衣服他的臉,他趴在地上,像一具從酒缸裏撈出來的死屍。

良久,金剛鑽、黨委書記、礦長以及擠成一堆的紅色服務小姐們蘇醒過來,從桌子底下鑽出來,從地板上爬起來,從別人的裙裾裏伸出自己的頭。硝煙的味道壓倒所有的味道,在餐廳裏蕩漾著。丁鉤兒射出的那顆子彈,恰好打在紅燒男孩的腦袋上。腦殼破碎,腦漿子送到牆壁上,紅的紅,白的白,冒著熱氣,散著香氣,釋放著各種感情。紅燒嬰兒變成了無頭嬰兒。他的頭沒被打碎的部分跌在餐桌二層的邊緣上,像西瓜皮一樣的腦殼或者像腦殼一樣的西瓜皮架在一盤扒海參和一盆紅燒蝦之間,汁液滴滴嗒嗒,流著血一樣的西瓜汁或者是西瓜汁一樣的血,汙染了台布,也汙染了人的眼睛。那兩顆紫葡萄一樣的眼睛或者眼睛一樣的紫葡萄,在地板上滴溜溜滾動,一顆滾到了酒櫃後邊,另一顆滾到了一位紅色服務小姐腳下,被她一腳踩破。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嘴裏發出一聲尖叫:哇!

他們在“哇!”裏恢複了理智,哲學、黨性、原則、道德等等構成一位領導者素質的全部要素全都回到大腦,支配他們的行動。黨委書記或是礦長伸出舌頭,舔食了濺到手背上的嬰孩腦漿。其味一定鮮美異常,他巴咂著嘴說:

“這家夥,糟蹋了一道好菜!”

金剛鑽不滿意地瞥了他一眼,在金副部長批評的目光下舔食腦漿者滿麵羞愧。金副部長說:

“快把老丁同誌扶起來,擦幹淨臉麵,灌碗醒酒湯。”

紅色服務小姐們急忙行動起來。她們扶起丁鉤兒,為他擦嘴、擦臉,但不敢為他擦手。他手握鋼槍,仿佛隨時都要射擊。她們掃了破碎的酒杯,擦幹淨地板。她們搬著他的頭,用浸在酒精裏嚴格消過毒的不鏽鋼開口器撬開他緊咬的牙關,把一個硬塑料漏鬥插到他的嘴裏,然後,一匙一匙地,往那漏鬥裏也就是往他嘴裏灌注醒酒湯。

金剛鑽問:

“幾號醒酒湯?”

紅色服務小姐的領班答道:

“1號。”

金剛鑽說:

“用2號吧,2號醒得快一些。”

服務小姐去廚房裏取來一瓶金黃色的液體,拔開膠木塞子後,一股清涼的氣息從瓶口湧出,沁著人的心脾。她們把大半瓶金黃液體倒進漏鬥裏。丁鉤兒咳嗽,嗆了,漏鬥裏液體噴起很高。

他感到一股清泉流入胃腸,澆滅了烈火,喚醒了神誌。身軀恢複活力,把那爬出頭顱的美麗意識之蝶吸附回來。他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坐在金盤裏的無頭男孩,他的心一陣劇痛。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親娘啊!我難受!然後把槍舉起。

金剛鑽舉著筷子說:

“丁鉤兒同誌,如果我們真是吃男孩的魔鬼,你打死我們完全應該,但如果不是呢?黨把槍交給你,是讓你懲罰壞蛋,不會讓你濫殺無辜吧?”

丁鉤兒說:

“你有什麼話,快說。”

金剛鑽操起一根筷子,猛戳到盤中無頭男孩秀麗地翹起的小雞雞上,男孩立刻解體,變成了一盤雜拌。金剛鑽用筷子指點著講解:

“這是男孩的胳膊,是用月亮湖裏的肥藕做原料,加上十六種佐料,用特殊工藝精製而成。這是男孩的腿,實際上是一種特殊的火腿腸。男孩的身軀,是在一隻烤乳豬的基礎上特別加工而成。被你的子彈打掉的頭顱,是一隻銀白瓜。他的頭發是最常見的發菜。要我詳細地、準確地把製作這道名菜的全部原料及其精細、複雜的工藝告訴你是不可能的,這是酒國市的專利,我也隻了解個大概,否則我就改行當廚師了。但我可以負責地對您說:這道菜是合法的,是人道的,您應該用筷子對付他,而不是用子彈。”

金剛鑽說著,用筷子夾起男孩的一隻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黨委書記或者礦長用一柄銀叉叉起一支胳膊,放到了鉤兒的菜盤裏,他恭敬地說:

“請吧,老丁同誌,別客氣!”

丁鉤兒仔細審查著這條胳膊,心裏七上八下。它的確有點像肥藕但更像一條胳膊。它的味道誘人,的確有點類似藕的甜味但更多的是從沒聞過的香味。他把手槍放進公事包裏,感到有些內疚。盡管你負有特殊使命,但也不能隨便開槍。我應該慎重。金剛鑽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啪啪啪把另一條胳膊切成幾十片。他挑起其中一片,舉到丁鉤兒麵前,說:

“五眼藕,胳膊有眼嗎?”

丁鉤兒聽到了金剛鑽吃胳膊的咯吱聲,是藕。他低下頭看擺在自己麵前的胳膊,不知該不該動手。黨委書記和礦長正在咬著男孩的腿。金剛鑽遞過刀來,用微笑鼓勵著他。他接過刀,試試探探把刀刃按到男孩胳膊上。刀子像被磁力吸引一般,滋一聲,把胳膊一樣的藕切成兩段。

他紮起一片胳膊,閉閉眼,塞到嘴裏。哇,我的天。舌頭上的味蕾齊聲歡呼,腮上的咬肌抽搐不止,喉嚨裏伸出一隻小手,把那片東西搶走了。

金剛鑽詼諧地說:

“行嘍,丁鉤兒同誌與我們同流合汙了,你吃了男孩的胳膊!”

丁鉤兒一怔,心裏又生出懷疑,他問:

“你告訴我,這不是男孩。”

金剛鑽說:

“哎喲我的同誌喲,你可真叫迂。開玩笑逗逗你嗎!你想,我們酒國市是文明城市,又不是野人國,誰忍心吃孩子?你們檢察院的人竟然相信這樣的天方夜譚,一本正經地派人調查,簡直是胡編亂造的小說家的水平嘛!”

礦裏的兩位領導端起酒杯,說:

“老丁,你開槍無禮,罰你三杯!”

丁鉤兒自知理虧,認罰三杯。

金剛鑽說:

“老丁同誌嫉惡如仇,愛憎分明,敬你三杯!”

丁鉤兒喜歡奉承,受敬三杯。

六杯酒落肚,他又有些迷糊起來。礦長或是黨委書記把半支男孩胳膊遞過來時,他竟然扔掉筷子,不怕油膩,接過來,雙手卡著,大口大口地啃起來。

餐廳裏的人們笑起來。丁鉤兒吃了一條胳膊。礦長和黨委書記又發動紅色服務小姐們敬酒。紅色小姐們撒嬌撒癡,連灌了丁鉤兒二十一杯。他貼在天花板上,聽到金剛鑽與自己告別。

他貼在天花板上,看到金剛鑽步履輕鬆地走出餐廳,並聽到他向礦長和黨委書記交待什麼。彈簧鑲革門由兩位紅色小姐拉開。她們依門而立,一邊一位,彬彬有禮。他看到了她們頭頂上的毛旋,還看到脖子,以及胸膛上的東西。這種窺視傷風敗俗,他進行自我批評。後來,他看到黨委書記和礦長對紅色服務小姐的領班交待著什麼。男人們都走了。紅色服務小姐們圍攏到餐桌上,一齊動手,抓起菜肴往嘴裏填。女人的吃相都很凶惡,全不似方才模樣。他看到自己的軀殼坐在椅子上,軟癱癱的,像一堆肉。脖子靠在椅背上,頭歪在一邊,嘴角上流著酒,好像一隻歪倒的酒葫蘆。他貼在天花板上為自己半死的肉體哭泣。

女人們吃飽了,撩起台布擦嘴。有一位偷偷地把一盒中華牌香煙塞到乳罩裏。他歎息著,為她那隻受擠壓的乳房。他聽到領班說:

“來吧,把這隻醉貓架到招待所裏去。”

兩位小姐架著他的雙臂,他沒有骨頭一樣,很難架。他聽到那位耳後有痣的小姐罵:這條死狗!他很憤怒。他看到一位小姐拎起了他的公事包,拉開拉鏈,摸出了手槍,翻來覆去地看。他在天花板上驚呼著:放下武器,當心走火。可她們好像聾子一樣。老天保佑,她把槍塞進公事包。她又拉開了夾層的拉鏈,摸出了那個女人的照片。她說:快來看呀!紅色小姐們聚到一起,七嘴八舌議論。他的憤怒到了頂點,用一連串的髒話咒罵她們,但她們渾然不覺。

終於,四個紅色服務小姐把我的軀體架起來了。她們拖著我走出餐廳,走上那條鋪著化纖地毯的走廊,像拖著一條死狗。她們中的一個故意用鞋尖踢我的腿肚子。小婊子,我的肉醉了我的精神未醉呀。我在離頭三尺的空中忽悠悠扇著翅膀飛翔,一步不拉地跟著我的肉體。我悲哀地注視著不爭氣的肉體。走廊仿佛更長了。我看到從我的嘴裏溢出的酒液流到了我的脖子上。臭氣熏天,紅色服務小姐們盡量封閉著嗅覺器官。一位紅色小姐幹嘔了一聲。我的頭顱掛在胸前,我的脖子像根曬蔫了的蒜苔一樣軟綿綿的所以我的頭顱掛在胸前悠來蕩去。我看不到我的臉,能看到兩扇灰白的耳朵。一位紅色小姐捧著我的公事包跟在後邊。

終於走完了漫長的走廊,我認出了那個大廳。她們把我的肉體扔在地毯上,讓我仰麵朝天。我被我的臉嚇了一跳。我緊閉著雙眼,臉色如破舊的糊窗紙。咧著嘴,一嘴黑白各半的牙。一股難聞的酒臭直衝上來,熏得我想嘔吐。我的肉體抽搐著。我的褲子濕了,慚愧。

紅色小姐們喘息了一陣,把我架出了大廳。外麵是葵花的海洋,夕陽如血,葵花的金黃在血色裏顯得格外溫柔。葵花林裏原來有一條平坦如砥的水泥路。水泥路上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轎車,豪華皇冠。金剛鑽彎腰鑽進去。轎車緩緩馳去,那一對孿生兄弟舉著手對轎車屁股晃動。轎車一閃而過。紅色小姐們拖著我在水泥路上走。一條狗站在一棵粗壯如樹的葵花下吠叫。它的毛色油亮,黑身體,白耳朵。它吠叫時身體一促一伸,好像手風琴被擠壓與神拉。她們到底要把我架到什麼地方去呢?礦區的電燈亮了,像一隻隻詭詐的眼睛,那些礦山機械與上午一樣,坑口的卷揚機也與上午一樣。一群頭戴鋁盔的黑人走過來。不知為什麼我怕與他們迎麵相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礦工們閃到道路兩邊,紅色服務小姐架著我從礦工的夾道裏通過。我嗅到了他們身上濃重的汗臭味和坑道裏的潮濕腐敗的氣息。他們的眼睛像錐子一樣紮著我的肉體。有幾個人罵了幾句髒話。紅色服務小姐驕傲地昂著頭挺著胸,不理睬他們。我突然悟到那些與性交有關的髒話是衝著紅色小姐們去的,而不是衝著我。

她們架著我進了一間孤零零的小屋,小屋裏有兩位白衣小姐膝蓋頂著膝蓋坐在一張刻著字跡的寫字台前。她們見到我們進入後膝蓋分開了一些。有一位按了按牆上的電鈕,一扇門慢慢地縮出來,似乎是電梯。她們把我架進去。門關閉了。果然是電梯。它飛快地下降著。我佩服地想:果然是煤礦,一切活動都在地下。我不懷疑他們能在地下修築萬裏長城。電梯空咚一響,抖了三抖,到底了。門開了。強烈的白光照花了我的眼。豪華的大廳,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麵像水一樣,映出雕花天棚和幾百盞玲瓏燈具。四根大理石板材鑲貼成的多棱的大柱子。鮮花與綠色植物。最現代化的金魚缸。一群遍體贅瘤的金魚,它們使我周身發膩。她們把我的肉體安放在410房間裏。我猜不透410是如何排出來的,這是座什麼樣的大廈呢?紐約的大廈通向天堂,酒國的大廈通向地獄。她們把鞋子從我腿上剝掉,然後把我抬到一張床上。把我的公事包放到茶幾上。她們走了。五分鍾後,一位米黃色服務小姐推門進來,把一杯茶放在茶幾上。我聽到她對我的肉體說:首長請飲茶。

我的肉體不回答。

米黃色小姐化著濃妝,眼睫毛粗壯,像豬鬃一樣。這時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她伸出尖尖的手拿起話筒。房間裏非常安靜,我聽到一個男人在電話裏說:

“他醒了嗎?”

“他一動不動,很可怕。”

“摸摸他的心髒跳不跳。”

米黃色小姐把手按在我的胸脯上,她的臉上表現出極端厭惡的表情。她說:

“跳。”

“給他灌點醒酒1號吧!”

“好。”

米黃色小姐走了。我知道她馬上要回來。她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個鋼鐵的注射器,就是獸醫使用的那種。幸虧針頭是軟塑料的,所以我不擔心她紮我。她把軟塑料管子插到我的嘴裏,然後往我嘴裏注射藥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