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溺水(1 / 3)

多年前的一個夏天,過午的太陽明亮刺眼,照得整個河灘惺忪疏懶,昏昏欲睡,河岸上一群婦女嬉笑著坐在地上在大盆裏搓洗著衣服,岸邊不遠處長長的一片蘆葦叢,在炙熱的太陽下顯得無精打采。

沒有一絲風,整個河床周邊隻有婦女們肆無忌憚且毫無間斷的說笑聲,有些吵雜,這些吵雜的聲音在緩緩流動的河水伴奏下,飄蕩在蘆葦和河灘上方。

這裏成了一個空間劇場,在上演著一曲無法與樂隊配合的沒有水準的說唱曲目。

一個兒童斜靠在他母親坐在沙地上而隆起的肉呼呼的後背上,半耷拉著腦袋看著手裏拿著的幾個鵝卵石,百無聊賴地讓女人們的說笑聲在自己頭上回旋。

在這個同樣昏昏欲睡的孩子耳朵裏,這演出盡管淩亂,卻反而感覺周圍更加寂靜。

他困頓在自己的世界裏。

那個兒童是我,那一年我5歲。

那個場景就跟一幅動畫一樣,幾十年來始終刻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每每想起來,我都能置身事外清晰地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斜躺在那裏。

那是七零年代中期。

不管如何困倦我都不敢吱聲,不是因為怕母親訓斥,而是這堆婦女裏麵有個我範姨,我怕她。

這個胖胖的女人,在五歲的我眼裏,長了一臉惡相,鼓鼓的胖臉蛋上,布滿著深深的毛孔坑,向下斜著的眼睛被厚厚的腫眼泡覆蓋住一半。

其實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卻整天把齊耳的頭發用卡子別到耳後,沒有別到的部分齊刷刷地垂在脖子上方,看起來有五十歲的樣子。

我怕她的直接原因是她每每見到我,都不忘用眼皮下閃出的一道光盯著我笑嘻嘻地說,等你長大了就給我當姑爺子!

幼小的我對姑爺子的理解也算比較客觀,那就是等我長大了就要被送到她家裏和她以及她的女兒一起住了。

至於她家的女兒什麼的,我無所謂,也沒有關心過,我隻憂心忡忡地抵觸著自己以後要跟這個老太婆住一起這件事。

所以,一想到自己要長大,我就異常恐懼,以至於我每每見到她,都盡量保持安靜畏縮,不讓她覺得我已經長大一些了。

劇場在我的安靜沉默中不斷變換著女聲說唱曲目,一會兒是李家的大姑娘都22歲了也沒人來介紹婆家,一會兒是陳家嫂子特麼地總跟老黃大哥眉來眼去,一會兒是站起來去沙灘上鋪曬衣服的演員褲子沒有來得及往上提而露出了半截上臀。

在各種曲目的結尾都無一例外地掀起一番激昂慷慨的和聲恥笑,以顯示演員們的品行端莊和正氣浩然。

在演出的持續高潮中,太陽已經西斜,婦女們開始一邊各自收撿鋪曬在沙灘上的衣物,一邊繼續說唱。

眼看著就要回家了,憋了一下午的我終於不甘心沒有下到河裏涼快一下,趁我範姨忙忙叨叨往盆裏塞東西的時候,我決定趁其不備下到河裏玩耍一下。

於是我光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向河水中。

平緩的流水慢慢揉繞一圈我的小腿,然後改變了方向繼續向下遊流去,我瞬間清醒歡暢了許多,一邊彎下身子用手撥著水流,一邊繼續向河中間邁進。

五歲的我什麼都不懂,隻想著應該越往前走會越好玩,卻不知道就在前麵一步之遙,我把自己送進了一個激流。

這是一個既看得見又感覺到的激流。

我後來的人生也始終自覺是在河流和激流中趟過,但是卻看不見。

在水流沒過我膝蓋上方時,我在腦中搜刮出平時看著我哥在水裏時的姿勢,便頭腦一熱趴進了水裏。

但是我隻是趴了進去,並不知道我哥是趴著憋氣劃水的。

就在我已經趴進水裏的時候,我發現這樣並不好玩。

我想站起來,但沒有達到目的,我繼續努力站,卻感覺水麵下麵有我抵不過的水流,它們的速度似乎要快出非常多,而且力道非常大,它們在下麵像開玩笑一樣向下遊衝擊著我的腿,我想把手支在河底讓自己站起來,卻發現如果手摸到底麵的話,我的頭部就要跟著進去,我的本能知道頭不能進到水裏。

就這樣我不得不努力一次次蹬著雙腿想支住河底讓自己重新站起來,但是我始終沒有成功。

這種不成功的結果是河底的暗流強烈衝擊著幼小的我,一個回旋一個回旋地向下遊以及河道中央最深處快速翻滾。

鑒於對範姨的恐懼,我不敢喊叫,隻是任憑自己快被河水吞沒,依然試圖努力想自己站起來悄無聲息地走回到那群包括我母親和我範姨在內的婦女中間,然後回到家裏。

回到那群婦女中間,是我當時的最後思維,等我最後真的回到她們中間時,我是躺在河岸往家走的路上,而不是家裏。

我躺在一棵柳樹下麵的陰涼裏。

睜開眼睛之前我聽到了嚎啕大哭的聲音,是我母親的。

我的母親有個綽號叫“貨郎子”。

經濟匱乏年代貨郎商販由舊時延續下來,他們每到一處,人未到場先聞其聲,手中的搖鼓會以有序的鼓點聲聒噪地將整個胡同灌滿。

我媽就是這樣的嗓門,胡同裏長年累月能聽到她的吵嚷聲,即使正常說話,聽起來也是吵嚷的感覺。

所以,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總之她獲得了貨郎子這樣一個名字。

這幾個字的發音與字麵並不相同,貨要說成三聲,郎要說成一聲,這樣喊出來就更顯出聒噪的感覺了。

她的哭聲以及說話聲都表現得氣量十足,非常容易識別。我能感覺出來她是坐在我旁邊捶著地在哭。因為我曾經見過她以這樣的聲音大哭時是捶著地麵的。

我要確認一下她這次是不是跟那次一樣捶打了地麵,於是我睜開了眼睛。

我沒有料到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不是我媽,而是我範姨。

我範姨正雙手支在我左側胳膊的旁邊,雙腿跪在地麵,脖子推著她的胖臉往前抻著正好對齊在我的臉上方。

我睜開的眼睛齊刷刷跟她向下越發厚實的腫眼泡裏麵閃出的光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