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以後的今天,染血的紅葉像棉花似的鋪在河岸,偶爾會有兩三隻小鹿低頭汲水。
那個邋遢的男人還是會如期回到華士坦丁的空中要塞,抬頭瞻仰花堡的夜空。而那時,他頭頂的星星還是會像眼前一樣璀璨奪目。
隻是故人都已不在。
仍然如舊的是,在那個黃金一樣的日子裏,人們會熄滅家裏所有的燈,然後走出家門聚在昏暗的街道上,仿佛彙成了一條安靜的河流。
大家都沉默著低頭,他們像蒲公英一樣順著清風,隻往一個方向流動。
無數人與男人擦肩而過,他站在他們中間,身上滿是純白的月光。
女孩們舉著鍾藍色的長明燈,手挽手地走過紅螢紛飛的永恒長廊。
黑色的貓頭鷹在寂寥的天空中盤旋,那時候,悠遠空靈的鯨歌在橋底下起起伏伏,男孩們捧著金色的蒲公英,表情肅傷又溫柔,像是送葬,又像是迎婚。
夜空中分明幹淨得一朵雲都看不見,卻有橘色的雨點閃著光斑從天而降,堪比發光的金子。係著藍色圍巾的年幼的孩子們興奮得手舞足蹈,他們伸出雙手想要把雨水裝進口袋。
花田裏,少女們對著月亮低頌著冗長的史詩,熟悉的語言喚醒了沉睡在這片土地上的小生命。
古老的亞斯芙拉時隔七年,再次盛開在了她們輕飄飄的裙擺下。囚禁著罪孽的鎖鏈被神明解開,遊蕩在戰場上的英靈重返故鄉。
她說:幾千年來,大家都這樣回家,他們每時每刻都在時間的縫隙裏旅行。人死,隻是失去了自己的時間。
他開始愣在白色的人群中,突兀得像一條落水的魚,不知道是震驚還是懷念。
他仔細審視著路人陌生又熟悉的臉,眼睛還沒看清他們的輪廓卻已經被淚水模糊。他突然發覺自己像是海裏的浪花,不知道什麼出現的,將來也不知道會淹沒在哪裏。
還鄉易季,故人難遇。
他的老朋友都變成了一座座刻滿功績與頌歌的墓碑,矗立在基格安普海灣的沙灘上。
那一天,他親眼看見他們安詳地躺在撒滿了白玫瑰的棺材裏,最後被沉入了基格安普東邊的幽深的海底。到了每年的夏天,北上的暖洋流會帶著綠色的風車水母從“他們的墓地”上方經過,像是為他們遮擋陽光的樹葉。
叮叮叮——清脆的鈴鐺聲響起,他驀然回神,像是課上驚醒的學生。
一個渾身泛著藍光的女孩飄到他的麵前,像是一隻穿牆而過的幽靈。她的臉上有兩行透明又冰冷的淚痕,她明明在笑,卻又好像已經悲傷了幾千年。
他看著她,一言不發。
清冽的晚風吹散了地上的亞斯芙拉,透明的氣流卷起那些純藍色的花瓣,飄向了比遙遠更遙遠的遠方……
渝州此時正值盛夏時節。
夜深了,大多數的星星都被錦織一般的商業街的燈光遮蓋起來了,頭頂的夜幕很空曠,幹淨得連一顆星星都沒有,隻有銀色的弧月孤零零的掛在黑色的天穹上。
流星經過的線形痕跡殘留在遠空,筆直得像是子彈射出的軌道。無數低胸的妹子,啊不,低吟的蚊子都活躍了起來,這注定是一個適合鼓掌的季節。
短發的青年佝僂地癱坐在天台的邊沿極目遠眺,坐姿顯現出了些許輕鬆和濃濃的頹廢,他的眼中透露出一股倔強和失落。夜景,高樓,街道,車流盡收他的眼底,璀璨的燈光映照在他的瞳仁上,像是熊熊燃燒的橘色火焰。
空廂的電車從軌道上駛過,發出巨大的噪音,那是今晚的最後一班車。
青年的左手邊擺放著兩個打開的白色一次性塑料餐盒,其中一個盒底不均勻的分布著淺淺的紅油,另一個盒中隻是突兀的遺留著幾粒白色的硬顆粒物,看起來像是涼透了的熟米飯。
他的嘴角叼著一根一次性筷子,蓬鬆的頭發左端有一小半微微上揚,右邊有一部分粘黏著耷拉在額頭上,像是剛睡醒的大叔,他的嘴邊還殘留著一點黏糊糊的紅油。
青年身上廉價的黑色T恤上起球非常嚴重,白色短褲上摻雜著一些灰色的汙垢。他右手邊放置了一部碎屏的玫金色智能手機,手機的左上角閃爍著紅色的漸變光——這是電量過低的標誌。
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絲酒精的淡淡氣味,估計是青年的陳年頭皮屑已經發酵了的緣故,他獨自在天台上待了一整天,另外他已經超過十六個小時沒有進食了,十六個小時二十分鍾前,他在一家路邊攤買了十二塊錢一份的回鍋肉,現在他兜裏還有剩餘的十三塊錢紙幣。
怎麼還沒有消息呢?青年皺了皺眉暗自嘀咕道,他疑惑的拿起身旁的手機捧在手上,然後猶豫地按下了手機側旁的開關鍵,這時手機屏幕驀然亮了起來。
鎖屏壁紙是一位穿著白色長襯衣配黃色花格子裙的妹仔,她腳下踩著一雙卡其色的牛皮短靴,妹仔用修長白嫩的手指比了個好看的茄子手,裂開嘴角做出了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容。
圖片的背景是一大群身穿奇裝異服的青年團體,看起來是在過萬聖節。
青年看著手機的鎖屏壁紙出神,眼神溫柔而複雜,他忽然注意到了屏幕左上方白色的小飛機——這是是手機的飛行模式,當手機處於飛行模式的時候,會暫時封鎖通話卡的功能。
使用這種模式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怕你家的母老虎在你開會或者開車的時候,打電話來催你買幾斤韭菜回去包餃子。但與此同時你也就與自己最敬愛的領導斷開了聯係。
青年在考慮要不要把飛行模式關閉,這對他來說似乎是一個很要命的選擇。命運就像是一本萬年曆,所有的故事都將對應自己的時間節點映照在亙古的曆史舞台上。每個人都是命運的奴隸,屈於時間,敗於真實。
青年猶豫著按下了手機的關機鍵,手機屏幕頃刻間就熄滅了,他的眼睛也隨之黯淡了下來,好比被挖出電池組的手電筒。
還是……不看了吧,免得又哭哭啼啼的像個女孩子一樣,人生的最後一刻難道不應該挺起胸膛麼?他這樣想道。
航向南方的飛機略過近空,機翼上的發動機傳出隆隆的聲響,好比開幕式時觀眾的掌聲。
過了不知道多久,青年慢慢抬頭露出了那副無所謂的表情,他從嘴裏吐出了那隻沾滿了自己唾液的筷子,然後對著頭頂的夜空無聲地笑了笑。
沒了星星的陪伴,月亮也搖搖欲墜,流星像是上帝的淚痕,城市的夜晚除了滿地輝煌,隻剩下頭頂淒涼的悲鳴。
青年從褲兜裏慢慢地掏出了一隻廉價的紅色塑料打火機和那十三塊錢的紙幣,他把四張蜷曲折疊在一起的紙幣鋪開整理成一遝。
整個過程都顯得很從容而一絲不苟,像是老人過年給小孩發壓歲錢一樣莊重。其實沒有小孩要壓歲錢,也沒有過年。
夜幕下,將再也沒有那麼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吃年糕了。
他從容地點燃了這一遝紙幣,像祭奠一位逝去的故人,他的眼神淒涼,孤獨,又好似亡命之徒。
他隨手拋飛還沒有燃盡的紙幣,呼嘯而過的疾風將整理好的紙幣吹散,在風的帶動下,越飄越遠,直到看不清火光——點燃的紙幣不知道是熄滅了,還是燒盡了。
隨後他站了起來,因為坐的時間太久,他雙腿的肌肉已經麻木,在風中微微顫栗著,陰冷的夜風吹過他蓬鬆的黑發,露出一張完整且憔悴的臉,很普通的一張臉。
他仰頭閉上眼睛,然後張開了雙臂,遠遠看去像一具矗立在天台上的黑色十字架。
青年幻想著自己處於盛大的舞台中央,在他窮極一生的表演結束之後,一束刺眼的聚光燈束照在他的身上,此時他光芒萬丈!
但他卻像一條討喜的土狗一樣搖晃著毛茸茸的大尾巴向觀眾乞求掌聲與鮮花,等待著昏昏欲睡的評委為他打分。
呼嘯的風聲在他的耳畔漸漸淡去……
“我妹妹床底下的寶貝就交給你保管了,你可要替我照顧好它們啊……”
“你的追求呢?難道你打算在廠裏找個打工妹,和她過一輩子麼?”
“等一下芋頭,你不是缺個女朋友麼,如果我們都活了下來,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做你的女朋友好了……”
“你幼不幼稚啊?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正義的夥伴?拜托,不過是坐牢而已!我早就已經無所謂的好嗎!”
“房產證和存折都在床頭櫃的第三層抽屜裏,我枕頭下麵有四張銀行卡,一張工商的,一張建設的,一張農業的,還有一張郵政的,密碼都是你老媽的生日,記清楚了嗎?要省著點花啊,別再到網上去買那些光著大腿的姑娘了,有空的話就找個女朋友吧,你也不小了……”
“真的很抱歉啊……”
在燈光的映襯下,一具黑色十字架隨風搖曳,墜落人間。
天台邊上,手機左上角一直緩慢閃爍的紅色光芒逐漸暗淡,這一次,它再也沒有亮起——手機徹底的死機了,像一根燃盡的蠟燭一樣收斂起了微弱的光。
七分鍾後,大街上回蕩著救護車一百六十分貝的鳴笛聲。
……
一間老舊教室的角落裏,一名端正的黑發少年的坐姿突然扭曲了起來,像是被誰捅了腰間的癢癢肉。他的瞳孔劇烈擴張,接著又很不自然地用胳膊牽動了一下正在記筆記的手,然後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來。
“喂,白禦桐,你發什麼瘋呢?”旁邊的人小聲嘀咕著。
白禦桐猛的一轉頭,看向了旁邊露出一副見鬼表情,正在打量著他的少年。
白禦桐心裏一驚,他是……熊文傑?我這是在哪兒?我怎麼會看到我的小學同學!
“你這麼看著我幹嘛!”熊文傑悄然放下了手裏的鋼筆,然後緊張的盯著他,他的眼神像是在提防著一隻發情的黑熊。
這裏的確是我讀小學時的教室,白禦桐用短暫的時間環顧了四周,查明了情況,在確定環境安全之後,他的氣息變得正常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