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自由,薑姮最先要做的事就把梁瀟這個人從記憶徹徹底底地剔除,她再不要記得他分毫。
梁瀟安靜聽她說完,抬起酒盅自斟自飲,末了,他柔聲說:“姮姮,你說謊。”
“我如果放了你,你很快就會把我忘了,恨不得你的生命裏從未出現過我這個人。”他慢慢走近她,不著痕跡地攬過她,讓她離窗台遠一些。
這幾步走來,身體卻不由得輕晃,他陡覺麵前薑姮的眉目模糊淺淡,踉蹌了幾步,歪身跌倒。
薑姮扶住他,避免他倒地時撞出太大的聲響。
她將他放在地上,聽見篾簾外響起均勻沉穩的腳步聲,不慌不忙地自發髻間撥下金簪,將尖細鋒利的簪頂對準梁瀟的脖頸。
姬無劍捧著傷藥進來時,恰看到這一幅場麵。
他驚愕失措,忙要上前,被薑姮喝止。
她淡淡說:“阿翁,你不要出聲,若將人引進來,我便隻能和他同歸於盡了。”
姬無劍放下傷藥,壓低聲音:“您這是做什麼?若是殿下死了,您知道會有多少人跟著倒黴嗎?”
薑姮淒然看他:“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撐不住了。阿翁,我這些年過得什麼日子,你都是看在眼裏的,我撐不住,撐不住了。”
姬無劍不忍地別開眼,“殿下知道錯了,您再給他次機會吧,他……他也是苦命人,他是真的愛您。”
“嗬……”薑姮輕蔑涼瞥昏睡中的梁瀟,“我又憑什麼呢?他命苦,他可憐,就非得拉我共沉淪麼?我也隻是個普通人,我救不了他,我隻能救我自己。”
姬無劍這才品出味兒來,知道她想幹什麼了。
他低聲道:“這是不可能的,外頭都是王府護衛,您根本跑不出去。”
薑姮一笑:“所以,我思來想去,要阿翁幫我。”
她趕在姬無劍拒絕之前,搶先一步說:“我和辰景是從小一起在王府長大的,我看得很明白,整座王府裏,真心心疼他,肯為他豁出命去的人隻有你。許太夫人也好,玉徽也罷,跟他都是隔著一層的,更享受他的庇護和他帶給她們的榮華。隻有你,是無私為他,不圖回報的。”
“我們已然到這個地步了,有沒有回頭路可走您心裏也是有數的。我就算今天不殺他,遲早有一天我耐不住了,難保不會殺他傷他。你真願意看到,你保護了二十多年的人,最後死在女人的手裏嗎?”
薑姮握著金釵的手陡然用力,釵尖微陷入梁瀟的脖頸,她漫然道:“你看見了,哪怕他再精明再警惕,隻要朝夕相處,我總是有機會的。”
姬無劍啞然,半晌才道:“奴要是幫了您,待殿下醒來,隻怕要把奴淩遲了。”
從前的薑姮一定不願意連累別人,可如今被逼到份兒上,從前的優秀品質都在掙脫廝逃間丟棄殆盡,她漠然道:“你自己想辦法。”
姬無劍一怔,像不認識似的看著薑姮,驚訝於她的冷血。從前的她,是整座靖穆王府裏最純良爛漫的姑娘,憐弱惜貧,有用不完的熱情。
曾幾何時,她竟變得這麼徹底。
他長久的沉默過後,問:“您喂殿下喝了什麼?”
薑姮道:“迷藥,能讓他睡兩個時辰。”
姬無劍輕呼了口氣:“那就得抓緊,眼下這個時辰城門已關,您出不去,離開會仙樓後得先找地方躲起來,等天亮再出城。”
薑姮搖頭:“可等天亮他就醒了,隻要他醒了,我就再也出不去了。”
“那您想如何?”
薑姮躊躇片刻,道:“我知道你的身上有一塊王府玉令,可通禁宮,可開城門。”
姬無劍苦澀撇嘴:“您可真是不給奴留一點活路啊。”
他雖這樣說,卻默認了薑姮的提議,先出去道樓內有鬼祟人偷窺,殿下命所有護衛進來嚴加搜查。
梁瀟剛剛遇刺,正是驚弦緊繃的時候,那些護衛不疑有假,依令從門口撤進來。
安排好這些,姬無劍不放心薑姮,又回到雅間。
她換下了闊袖累垂的月白綾裙,改穿對襟旋襖,係一條石榴褶裙,雲髻也重新挽得低低,將耀眼的珠璣寶釵全部拆下來,周身上下,隻有手上一對金鐲首飾。
那金鐲是從前客居靖穆王府時,她過十四歲生辰父親托人從閩南捎來的,不是梁瀟給的。
姬無劍未再置言,先去看了看伏在榻上安睡的梁瀟,探他的鼻息,又查看了他的身上,確認無新傷,才幫著薑姮把軒窗大敞。
薑姮拎起裙擺將要跳下去,姬無劍道:“王妃,您想清楚了嗎?外頭可沒有王府裏的錦衣玉食,榮華安穩。”
薑姮輕蔑勾唇,毫不遲疑地跳下去。
為著這一跳,這些日子她在府中練了許久。她本就是武賁世家出來的,騎射武藝皆是自小練起來的,哪怕荒廢了七年,總可慢慢拾起來。
姬無劍方才出去召護衛的時候趁亂給薑姮備了一匹馬,就拴在酒肆前的木樁上,薑姮解開韁繩,翻身而上,趁著夜色直奔城門。
那玉令是輔臣才會有的,以示天子恩寵,人臣權柄,守城廂軍本該立即放行的,可一見是個女人,卻開始遲疑,多盤問了幾句。
距離梁瀟暈倒已過去半個時辰,薑姮心中焦慮煩躁,敷衍了幾句,不客氣道:“你們已驗過玉令,若不放心,可去王府親自向殿下求證。隻一點,殿下派給我的是緊急要務,若耽擱了,全是你們的罪責。””
廂軍久聞靖穆王的凶悍狠戾之名,打了個哆嗦,忙大開城門放行。
薑姮不記得城外的路如何走,也不知該去哪裏,可甫一出城,她便立刻揚鞭狠狠抽下,朝著隨意選出的、未知的方向奔去。
她不知道路的前方通往何處,但知她是離梁瀟越來越遠了。
真好。
駿馬踏月疾馳,夜風自身側飛掠,撩起衣袂翩躚飛舞,她禁不住笑了,發自內心全然輕鬆地笑。
這感覺真好。
她沒命地跑,跑了整整一夜,朝光自天邊漏隙灑下,雲霞出海曙,大地正從暗夜中漸漸蘇醒。
一路上她都在想該去哪兒。成州肯定是去不得的,梁瀟一旦發現她不見了,肯定首先往成州派人。
可除了成州,她可以說是舉目無親,去哪裏都一樣。
這樣稀裏糊塗地跑,人受得住,馬卻有些受不住,薑姮怕把馬跑垮了,經過郊外石亭後發現了一座邸舍,便就此停下,想著歇半個時辰,知會堂倌給馬喂草喂水。
她進到邸舍裏,才想起自己身無分文,但凡值點錢的衣物首飾都被她留在了會仙樓,身上隻剩一對金鐲子。
可荒郊野嶺的,也沒有當鋪啊。
她一時有些犯難,坐在桌邊飲著茶,想待會兒結賬總不能把金鐲子拿出來,她孤身一個女人家,又是荒郊野嶺,拿出這種招眼的首飾,萬一掌櫃和堂倌裏有生貪婪之心的,那她可怎麼辦。
唉,算盤打錯了,早知道該吩咐棣棠她們在會仙樓裏給她藏一套男裝的。
正當她愁眉不展時,忽聽堂倌大聲吆喝:“各位官爺請。”
窄小簡陋裏的邸舍裏霎時湧進幾個襴衫束冠的年輕男子,薑姮循聲看了他們一眼,收回目光,飲下半甌茶,又回頭看他們。
庶民裹介幘,武夫綰棹篦,官員則用漆紗襆頭。這幾個男子雖未穿官服,但束冠極為講究,是以堂倌一眼便看出他們是官。
通共四個人,一個身著粗布短打,應當是小廝,並未落座,而是出去料理鞍馬。
其餘三個人,為首的大概是中間的那個,從進來就沒說話,吩咐茶水糕餅,賃客房都是另外兩個人幹的。
薑姮看了他幾眼,覺得他應當也就二十出頭,身著藍綢衣衫,眉目清俊,膚質白皙,有種溫文爾雅的書卷氣,忽略眼底那點愁色,瞧上去倒是極端正溫善的長相。
瞧著麵善,而且既然是官,總不會是大奸大惡之徒吧……
薑姮腦子漸活泛起來,豎起耳朵仔細聽他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