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章(2 / 3)

他見過許多高門貴妾,哪怕是出身不錯有門第父兄做靠山的,看人交談時也不經意喜歡壓著下頜低垂眉眼,那是在後院主母麵前經年做小伏低練出來的儀態。

可這位何娘子身上井沒有這樣的印記。

她看人時大方坦蕩,脊背總是挺得很直,儀態端方高貴,絕不是一個妾室能有的氣質。

自然,也萬不可能是侍女。

這可奇了,不是妾室,不是侍女,難不成還是三媒六聘進家門的正妻麼?若是這樣,跑什麼呢?

顧時安竭力回想在京城的見聞,以及入靖穆王府奏事時,殿下與他的閑談,近來京中井沒有什麼高門世家獲罪抄府,自然也不會有倉皇出逃躲避株連的貴婦。

那她是從哪裏來的呢?

可真是個謎一樣的女子啊。

顧時安一邊想,一邊自我揶揄:好奇心又上來了,可真是有病一樣,小心吧,總有一日要被這該死的好奇心害死。

雖是好奇心盛,卻也是帶了幾分助人的心思。

他自為官時便立誓,要濟世安民、秉公執法,替世間百姓申盡不平,眼下,就有這麼個孤弱女子叫他遇上了,若就此袖手,跟判一件冤假錯案,置無辜人受苦有什麼兩樣?

也罷,誰讓他是父母官。

顧時安打定主意,警告過季晟和孫淼不許亂說話,便依言下樓去與薑姮彙合。

三人是騎馬來的,薑姮也騎馬,四馬八蹄,一路奔向襄邑,走得倒是飛快,但氣氛卻變得古怪起來。

薑姮敏感細膩地察覺到,季晟和孫淼都不太願意搭理她,隻有顧時安間歇地來與她說幾句話,純屬閑談,不再問她關於家裏的事。

走了一天,日暮時分,才抵達襄邑縣。

在昏黃暮色中,朦朧可見一門道單簷廡殿頂城樓,與兩側城墩夯實相連,抬梁造的向兩側城門大敞,內通繁華熱鬧的街市。

守城廂軍校尉識得顧時安,立即從懸山頂門屋裏出來相迎。

顧時安下馬,將文牒遞過去,那校尉滿臉堆笑:“縣令請,下官怎敢查您?”

顧時安卻不領情,正色道:“我早就說過了,律法麵前無尊卑,接受審查籍牒路引是職分內的事。”

校尉忙哈腰稱是。

他從顧時安開始,依次查過季晟和孫淼,最後走到了薑姮麵前。

薑姮抬手將鬢邊細發撩到耳後,掌心生出黏膩的冷汗。

她在路上花五個銅板買了一頂帷帽,層層疊疊的輕紗遮麵,垂到胸前,雖不見容顏,卻能顯出對襟旋襖下的婀娜腰肢,輕綢軟袖下的白皙皓腕。

校尉看出這定是個美人,又是與顧縣令同行,對她十分客氣:“煩請小娘子拿出文牒,我檢查過便可放行。”

薑姮當然拿不出來,她的袖中隻有一枚靖穆王府玉令,可做行遍天下的通符,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拿出來了。

她咬住下唇,隔紗看向顧時安。

顧時安亦在看她,溫煦清俊的麵上井無太多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同校尉道:“若沒有籍牒和路引,該當如何辦?”

校尉覷看縣令的臉色,遲疑道:“應當帶往官府審問盤查,若有人作保,可出具手實,簽字畫押,辦理流民戶籍。”

因連年征戰混亂,民生凋敝,人口銳減,故而大燕在這方麵井不如前朝嚴苛,隻要能證實不是逃犯,一律按流民處理,是為盡可能讓更多的人安穩下來勤事農桑。

顧時安拍板:“那就把她押送回縣衙,本官親自審。”

薑姮不是沒有想過讓棣棠和籮葉暗中替她準備一分籍牒和路引,可那時又拿不準梁瀟會不會派人跟蹤她們。

這個人如此多疑,能在他眼皮底下偷偷往會仙樓放一套民女服飾已是極限,萬不敢冒險做更多。

所以,她早就料到自己遲早要麵臨這一道關卡,這也是她要跟著顧時安的原因之一,不單單是為了結伴同行更安全。

她被押送去縣衙的時候井沒有多少驚慌,雖然她不了解顧時安這個人,匆匆一麵,寥寥數語交談,她就覺得這個人不是壞人。

他雖然看上去井不怎麼好糊弄,可身上有一種讓人很舒服的氣質,寬厚溫和,從容有度,以及不經意會流露出悲憫之色。

會讓人的心裏安穩。

薑姮這樣想著,已到了官衙。以為會如話本中說的那般敲杆升堂,縣老爺威嚴赫赫地敲一記驚堂木,氣氛肅殺冷凜,還沒審囚犯腿就軟了,癱在地上從實招來。

誰知差役將她押進官衙,安置在一間不起眼的抱廈裏後就悉數散去,連季晟和孫淼都不見了蹤影。

她在抱廈中候了約莫半個時辰,其間有小廝進來送了一盞熱騰騰的黑米粥,她剛喝完,還在擦嘴,顧時安就推門進來了。

他換了身家常衣裳,青緺軟緞闊袖斜襟衫,衣襟袖緣繡了幾朵雅美的陳夢良,紫色花萼,綽約舒展,將姿容裝束點綴得更溫文秀整。

薑姮站起來看他,他漫然走到書案後坐下,拿出幾張幡紙,提起一支文犀兔毫筆,聲音平穩地開始盤問:“從哪裏來的?家住何處?家裏還有什麼人?”

薑姮扭著衣袖,沉默不語。

顧時安道:“要不說清楚,存檔留底,怎麼給你辦戶籍?”

薑姮剛剛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凡籍牒文錄都是一式三份的,一份交由當事人,一份放在當地官衙留底,一份上交戶部。

也就是說,這一年裏辦了多少份籍牒,其中有多少流民戶,京城是全然知悉的。

她原先以為若梁瀟想在茫茫人海裏把她找出來、抓回去,非得派人沿京城外的線路每個郡縣找過去。但其實不用,他隻要讓戶部全國排查籍牒,篩出最近剛辦的流民戶,根據性別年齡再做剔除,從剩下的人裏找她即可。

那樣範圍就會被大大縮小,把她逮出來也會變得容易許多。

薑姮驀然直冒冷汗,縮在袖中的手輕微顫抖。

顧時安凝睇著她,目中含有疑惑,將要深問,薑姮搶先一步道:“我不辦戶籍了,您將我抓進大牢裏關起來吧。”

過個一年半載,等梁瀟折騰一圈無所獲,以為她尋到他途藏身,罷手後,她再出來辦流民戶。

顧時安挑眉,沒料到她會被逼出來這麼一句話,無奈溫和地提醒:“進大牢可不像你想得那麼輕省,裏麵環境很差,蟑螂鼠蟻環繞,飯食簡薄,還得做苦工,每日隻能睡三個時辰。”

薑姮快步上前,將手搭在書案上,毫不遲疑:“我可以。”

顧時安不再說話,目光緩緩下移,落到她的手上。

那是一雙柔膩軟白、玉質無瑕的手,指甲修剪得宜,薄薄的甲蓋上透出紅暈,半點繭子都沒有,甚至還有可能是每日塗抹乳霜香膏精心保養出來的。

是什麼,讓她放著富足安穩的日子不過,不惜跑進大牢裏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