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時安心底遲疑,但還是點頭:“會的。”
薑姮從前很不理解辰羨,不理解他明明已過上富貴無憂的生活,為什麼還要鋌而走險去推行新政。可流落坊間這麼些時日,她好像已漸漸明白了。
這滿目瘡痍的人世間,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想著去改變。
她怨過辰羨,可現在已經徹底釋然,相反,她很欽佩他,如果能多一些他和顧時安的這樣的人,她相信這人世間肯定能變得越來越好。
薑姮衝顧時安粲然一笑,轉身就要走。
顧時安這才覺出些蹊蹺,攔住她問:“我沒有給你路引,你要去哪兒?”
薑姮沒有打算出城。
自打梁瀟率文武朝臣入駐襄邑以後,城門防守和盤查就嚴格了許多,她不能冒這個險。
打算去經常看病抓藥的郎中家裏躲一躲。
薑姮自打來了保育院,時常去那裏給吳娘子或生病的孩子們抓藥,一來二去便熟稔。
那郎中姓邵,長垣人士,年逾不惑,拖家帶口來襄邑行醫十餘年,德術有口皆碑。
他家中人員簡單,除了學徒就是一個年輕的繼室,夫妻全是忠厚良善之輩,薑姮每每去給孩子們抓藥,不管碰上誰在,都是半賣半送,不肯多收她的錢。
薑姮最近幾回去,看中了他家用來存藥的地窖。
那地窖修在後院不起眼的地方,為通風做了專門處理,若在出口蓋上茅草堆,根本看不出那裏別有洞天。
她覺得梁瀟不會在襄邑久留,她打算在裏頭藏幾個月,等把梁瀟耗走了再出來。
顧時安聽罷薑姮的計劃,也覺得這很聰明。襄邑不光城門防守森嚴,廂軍四下巡邏,若在街上遊蕩,保不齊哪天就會惹禍上身。
避其鋒芒,徐徐圖之,定是良策。
顧時安趁夜陪著薑姮去了邵郎中的醫館。
他本以為會費些唇舌功夫,誰知邵郎中一口應下,還讓自己的夫人孫娘子帶薑姮去地窖。
顧時安有些過意不去,眼見薑姮給了賃金,還是悄悄摸出十兩銀子要塞給邵郎中,邵郎中死活不肯要。
道:“襄邑縣十裏八鄉誰不知顧縣令是青天大老爺,多虧有您這樣明察秋毫剛直不阿的好官,我們百姓的日子才過得下去,您莫要與草民客氣。”
他這才作罷,跟著邵郎中去地窖看看。
那地窖果真如薑姮若言,很是隱秘,周圍堆放著鬆木柴和一些藥杵石碗,入口還蓋著掀草堆,即便細看,也看不出這裏還有個地窖。
蓋因世道不太平,防著盜賊,所以才故意修成這樣的。
掀開茅草堆下去,一股幹冷之氣立時撲來,混濁著草藥的清苦。周圍堆放著十幾個篾編竹框,裏頭蓬鬆存放著藥材,直沒框頂。
孫娘子人生得美,動作也麻利,忙給薑姮搬了張橫榻,尋來被褥綿枕,甚至連脂粉銅鏡帕子香雪蘭膏都想到了。
薑姮自打入了保育院,就不再塗脂抹粉,從前常用的乳霜香膏也都棄了,開始時是有些不習慣,吳娘子為籠絡她留下來,曾勻出錢給她讓她去添置些女孩子用的脂粉。
她也曾在脂粉鋪子前徘徊過,可想到把那些錢省下來可以讓孩子們多吃幾頓肉,她就對那些再沒什麼想法。
三月的辛苦勞作,風吹日曬,外加欠缺保養,她的皮膚已不像剛來時那麼瓷白雪膩晃人眼。
略微發黃,兩頰透出薄薄的粉,瞧著不像精心養育在內室的嬌花,反倒像攀爬在籬上迎著陽光華盛綻放蓬勃朝氣的野花,充滿頑強韌性。
不過還是美的。
顧時安這樣想,難怪連靖穆王殿下那樣的人物都難逃美人劫,她美得那麼驚心動魄,看得人心慌。
他忙把視線移開。
薑姮那廂已收整妥當,將衣物存放在剛騰出來的楠木箱子裏,彎身坐在橫榻上,環視四周,顯得十分滿意。
她笑吟吟起身,衝邵郎中和孫娘子鞠了一禮,滿懷感激道:“謝謝你們,若能安然躲過去這一劫,我定然會報答你們的。”
邵郎中一張敦厚圓臉上撲來和善的笑,連擺手:“娘子客氣,客氣,您既是顧縣令的朋友,那都是應當的。”
孫娘子也笑著說:“咱們縣令可從來沒為女人的事求過人,也算頭一遭,求到我們這裏,我們可與有榮焉呢。”
她是個聰明細膩的內宅婦人,早看出顧縣令對這漂亮的小娘子不一般。
薑姮抬眸看向顧時安,正與他的目光相撞,顧時安立刻移開,蜷手抵在唇下輕咳嗽了一聲,道:“天已經晚了,我該回去了,明日還有公務要辦。”
若無意外,靖穆王還得召他去西郊別館,在那樣城府深的主子麵前伺候,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邵郎中和孫娘子便不再贅言,前頭開路,領顧時安出地窖。
地窖是前窄後寬的格局,走出去一段,便是窄窄通連地上的甬道。
顧時安心底有些異樣的黏糊,沒忍住回頭看了薑姮一眼。
見她蜷起腿抱膝坐在橫榻上,隻有一盞燈燭照明,微弱明暗交錯的光落在她的臉,將秀容映襯得朦朧,像一縷煙凝聚起的魅影,好像隨時會消散於塵。
他莫名有些不安,勉強安慰自己,她躲在這裏,不離開襄邑,等靖穆王走了,她就可以重新回保育院了,他們還可以像從前一樣,協力照顧那些孩子。
到時候他會給她加些工錢,加到三兩,哦不,五兩。
她就是個侍女,靖穆王不會一直對她念念不忘的,再多些時日遲遲找不到她,他就會把她拋之腦後,再去尋新寵了。
一定是這樣的。
薑姮在地窖裏生活得很快樂。
孫娘子給她尋了些時興的話本遊記,讓她消磨時光排遣寂寞。
這位小娘子不光生得貌美,且頗靈動聰穎,因身在醫館,有些便利,會自己學著製胭脂製香粉,她送給薑姮用的那一套東西裏頭有大半就是她自己製的。
薑姮從前在王府時洽會製香,孫娘子的那套器具正好她也用的,若缺了什麼材料是醫館裏沒有,孫娘子就出去買。
她是個女人家,出去買些花兒蜜兒的,根本沒有人會生疑。
薑姮時常用一整天的時間將幹花炒焙蒸煮後研墨成細細的粉末,再熬蜜,混合後調勻,放入模具裏等著凝固成形,再用燒香器試驗。
她想做自己最拿手的杜若敕貢,可缺了幾味名貴的底香,隻能退而求其次改做金磾香。
孫娘子閑時會來和她一起鑽研,還會帶給她一些外麵的消息。
臘月底,城中氣氛逐漸膠著,據傳崔太後和榮安帝屢屢派信使前來襄邑請靖穆王回京,皆被婉拒。
年關將至,局勢依舊未見明朗,還未等到哪一方沉不住氣有所動作,先得到了喪耗。
靖穆王的母親許太夫人病逝。
她原本就惡疾纏身,先前的好轉不過是回光返照,經長途跋涉車馬勞累後,終於,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孫娘子坐在桌邊打著絡子,一雙眸子瑩光熠熠,跟薑姮說她打探來的消息:“城內全拉起了喪幡,那些達官顯貴也都穿起了孝衣,瓦舍酒肆也都不讓開了,說要停業一個月。我回來的時候聽街尾有人在議論什麼‘逾製’,朝吟,你像是有些見識的,那是什麼意思啊?”
薑姮自聽到許太夫人的喪訊就在出神,被孫娘子輕搡了幾下才反應過來,道:“就是這喪事辦得太過隆重,逾越了該有的規製。”
按照許太夫人的品階,遠遠達不到要令滿城縞素、禁樂禁市的資格。
她印象裏梁瀟對這個生母並沒有多深的感情,甚至平日裏說話連好顏色都少有,他們一個喜歡擺闊作妖,一個乏有耐心,聚在一起不是橫眉豎眼就是劍拔弩張。
薑姮對她更沒什麼感情。
隻是耳聽一個曾經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死了,難掩唏噓罷了。
孫娘子聽得懵懂,半知半解地點頭,道:“他們都說靖穆王心狠手辣,不是好人,可我覺得能拿出這陣勢給亡母辦喪儀的,起碼是有孝心的人,一個有孝心的人總歸不是什麼太壞的人吧。”
薑姮唇角上勾,彎出譏誚的弧度。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梁瀟也會給她大辦喪儀的,而且沒準辦得比許太夫人的更隆重,因為從前夜半時分,他時常擁著她說:姮姮,這世上我最愛的人就是你。
聽聽,最愛,她可是排在許太夫人上邊的。
梁瀟就是這樣的人,永遠執拗於自己得不到或者永遠失去的東西,自築迷陣,把自己困在裏邊,使勁兒地鑽牛角尖,逐漸變得偏執瘋癲,順便也把身邊人逼瘋。
薑姮暗自調侃,不願意與孫娘子談亂這個人,轉開話題,說些瑣事。
孫娘子已十分信任她,把她當做閨中密友,向她吐露幽秘心事。
原來這些日子隨靖穆王前來襄邑的左諫議大夫晉雲時常遣人來醫館請邵郎中去他府上,給他的老母親診脈侍疾,開始時是邵郎中掛著藥箱親自上門,後來老夫人身體漸好,便是晉雲遣家中小廝來取藥。
左諫議大夫有一幼子,名晉瀾,剛及弱冠,最受家中祖母溺愛,為表孝心,他常親自來醫館取藥,一來二去,便叫他見到了貌美如花的孫娘子。
從最開始的送簪子送脂粉,到後來直接言語調戲。孫娘子不想惹麻煩,生生忍受下來沒有聲張。誰知近來因許太夫人逝世,襄邑縣城的勾欄瓦舍全都關了,這晉公子無處尋歡,就隔三差五來騷擾孫娘子。
孫娘子苦惱道:“這些達官顯貴我們招惹不起,可又不敢拒之門外,我真害怕,那公子看我的眼神可像要吃人似的,好歹是名門世家,怎得這麼不要臉?”
薑姮聽完,不由得皺眉,問她:“你可曾跟邵郎中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