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十方城(十)(1 / 3)

因為地勢崎嶇,在十方城原址上重新創造的梅城,宮殿的位置幾乎沒有改動。城牆也是平地而起,橫四視野,走向這扇風沙黑雲沉沉籠罩的城門,言卿有種回到當年的錯覺。

隻不過這一次,陪伴他的不是魔神,而是謝識衣。

言卿是想直奔梅宮去的,但蘭溪澤在通向城主府的每一條路上都布下障礙。他隻能帶著謝識衣走了一條小路。淵城城主和陸家父子都支開去聯係其餘人了,隨行的隻剩下一個七公公。

這裏是一片骨山血海,言卿一落地,就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一塊青石矗立天地間,上麵寫著“清淨”二字,旁邊卻堆著一座高高的骨山。

七公公畢竟是老熟人了,一眼就認出了這裏,他眨眨眼:“少城主,這不是您當年練功的地方嗎?”

言卿收回視線,道:“是嗎?”

七公公一向都是在最該有眼色的時候沒眼色,露出一個討好的笑,握著拂塵道:“對啊,關於您的事老奴可是一件都不敢忘啊。”

“老奴記得,您當初就是在這裏練功,所以擅闖此處的人,全都隻會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他伸出手指指向那座骨山,說:“喏,這就是最好的證據。”七公公百年前可不敢這麼跟言卿說話,但他現在可是“忠仆”,忠仆就要事事巨細,分外體貼。

七公公道:“老奴當時還挺好奇的,少城主為什麼要把此地命名為清淨之地。明明您在十方城越是求清淨就越是不得清淨。”

這座骨山高有四米,足可見當年有多“不清淨”。

言卿這處修煉之地,百年裏不知道前仆後繼來了多少人,殺他的,勾引他,甚至還有隻想看一眼他的。魔域主城居住的人骨子裏就是賤得慌,你越不讓他看他就越想看,命也比不過好奇心。

越求什麼就會越不得什麼。

言卿低頭看著那清淨二字,意味不明地笑笑:“我這清淨二字,又不是寫給他們看的。”

七公公:“啊?”

言卿的老底都被這個“貼心太監”給扒出來了,所以也懶得再去遮掩。他偏頭看向謝識衣,微笑說:“走,帶你去看看我之前練功的地方。”

謝識衣一路沒說話,隻是隨著他走的時候,視線把這裏的一草一木都一一看過,好像在暗中勾畫言卿當年的樣子。很快,他們來到了一堵牆前,這堵牆頹圮半塌,不知道矗立在這裏多久了。

每一處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都長滿了濕淋淋的苔蘚,如同一塊塊年久的疤,處處都透露著歲月的痕跡。

七公公亦步亦趨。

言卿跟七公公說:“你要是真的那麼閑,就給我去把地上的草拔了。”

七公公:“啊?”

言卿又跟謝識衣笑著說:“這座牆,可是看到很遠。你跟我來。”

七公公:“……”

這裏是十方城的禁地,卻也是一個最靠近紅蓮之榭的地方。

坐到牆上能遠遠地俯瞰整個主城宮。

言卿在魔域就喜歡呆在視野很高的地方,因為隻有讓他聽到風聲,才會有種自己掌控一切的感覺。

言卿坐到牆上的時候,紅色衣袂輕飄飄落下。他指著前方,突然問道:“好不好奇我昨晚做的夢?”

謝識衣漫不經心問:“夢到了我嗎?”

言卿:“是啊,夢到了你,夢到了你死在南鬥神宮。”

謝識衣聞言,低笑一聲。

言卿把玩著手裏的紅線,視線望著昏暗天地裏最明亮的梅宮,那些璀璨的明光在他眼底凝聚成晦澀的暗河。

言卿輕聲說:“謝識衣,我當初和魔神同歸於盡的時候,想著的是我們兩個都解脫了。”

謝識衣偏頭看他,眼波清冷卻又固執,一眨不眨看著他。

言卿的心境多多少少還是被這裏的環境影響了一點,他偏頭,與謝識衣四目相對,笑起來:“我以為百年前,你是真的為殺淮明子而來。雖然我知道這件事很多疑點,可是我當時不敢去深想。”

“紅蓮之榭那一晚,我叫你睡一覺,說等醒過來一切都結束了。因為我就沒想過我會回來。”

“一切都結束了。你恨的淮明子死了,我也跟著魔神一起下地獄。”

“其實我現在有點慶幸,當時還不知道你愛我。”言卿的語氣很淡,瞳仁漆黑唇如血,笑起來有種攝人心魂的豔。

“如果我知道你愛我……”

話音到嘴邊,言卿又沉默了下來,他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錯亂的紅線。

也許我當初赴死不會那麼從容。

十方城火海中,魔神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如跗骨之蛆,森森響在他的腦海裏。

“言卿,一直用修為壓製識海內的魘,你不累嗎?我真不懂,為何世人如此愚昧,都說魘是我的詛咒。那明明是我賜予你們最大的天賦啊。”

“你讓它醒過來。”

“言卿,隻要你讓魘醒來,你的修為就會突飛猛進,你就能活下去。”

“言卿,你都已經修到化神期了,完全可以和魘共存,你到底在怕什麼?把它放出來啊!把魘放出來,你就能突破化神巔峰,你就能成為偽神,你就能活著走出這片火海!”

——“言卿,你到底在怕什麼?!”

他到底在怕什麼。

言卿說:“謝識衣,你聽了那麼多十方城關於我的傳言,有沒有覺得很陌生?”

謝識衣搖頭,語氣冷靜:“沒有。”

言卿說:“是因為覺得那些都是假的嗎?”

謝識衣幾不可見皺了下眉。

言卿笑笑,手指撐在牆壁上,重新把目光看向了閃閃發光的梅城。他重生之後,極少跟謝識衣說起十方城的事,也極少去回憶在這裏發生的事。

喜怒無常,殘忍暴戾。陰晴不定,嗜血好殺。

那些當年耳熟能詳的標簽,百年後的他自己都覺得陌生,但是認真想想,說得也沒錯。

紅線勒住脖子,攪動識海,操控人命的感覺讓人上癮。給他有一種能夠操控一切的錯覺。在這種錯覺中衍生的快感,讓人飄飄欲仙。

“魔域都是惡人,於是這裏好像成了一個可以拋開一切道德枷鎖的屠殺場。”

言卿平靜說。

他之前不知道魔神把他逼到魔域是為了什麼,後麵才懂了她的目的。魔神知道他骨子裏的固執,也知道他不喜歡殺無辜的人,於是把他放到魔域來。

告訴他這裏所有人都是惡人,所以殺他們不需要有任何負擔。

然後他也確實沒有負擔,降臨萬鬼窟中,一步一步走出遍地屍骨,紅線被血染得一年比一年深。

魔神的每句話都在引誘他。

她告訴他,“言卿,這些人不知害死了多少無辜的人,你殺他們是替天行道!”

“要麼你現在殺了他們,要麼讓將來他們殺了你”

理由永遠那麼冠冕堂皇,把自己放在被動無辜的位置,好像他殺光了天下人,依舊是個迫不得已的好人。後麵魔神覺得他殺人殺夠了,又開始以另一種形式引誘他入深淵。

她說:“言卿,你敢說你沒誤殺過一個好人?”

言卿回憶到這裏就想笑,唇角勾起,可是眼裏全是譏諷。他一直都覺得魔神像個絮絮叨叨的瘋子。她確實很厲害,一步一步摧毀你的神智,讓你心甘情願活在她的話語裏,還以為重新定義了人生的意義。不過這個瘋女人,注定要失望了。言卿當初滄妄海被她影響,隻是因為年輕氣盛第一次經曆這種事,到後麵他做的每一件事,跟魔神都沒關係。

他怕殺人太多會忘記了自己是誰。

言卿搖搖頭,把這些回憶給拋之腦後,繼續前麵的話:“我真的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十方城毀於一旦,魔域群龍無數繼續百年的內戰。而你回到上重天,繼續風光地活著。”

所以《情魘》原著中的一切言卿都沒想到。

沒想到,他與魔神同歸於盡後,居然會有人居心叵測地想要複活魔神。

沒想到,謝識衣這樣的人會卷入那樣的情感糾紛裏,走向墜於深海的結局。

言卿說:“幺幺,如果我死了,你在回春派也沒遇到我,你會怎麼做呢?”

言卿床上醒來的時候看著謝識衣的眉眼,內心一片溫柔。在謝識衣抱緊他的瞬間,內心又滿足又難過,覺得過往是非都沒意義了,隻要他們珍惜當下就好。

可是坐在這堵牆上,冷風讓他的大腦清醒,言卿還是決定去問出謝識衣的目的。

“你真的會和蘭溪澤走向一樣的路嗎。”

謝識衣眼眸像是幽井,靜靜看著他:“不會。”

言卿:“嗯?”

謝識衣淡淡道:“我要是想做一件事,不會跟任何人合作。”

言卿愣住,他看著眼前的愛人。忽然發現謝識衣無論夢裏夢外,其實本性都是一樣的。

夢裏的謝識衣神秘到隻能靠臆想靠猜測,而現實中,謝識衣安靜地配合他分析自己。聲音平靜,話語清晰傳來,像是要安撫他被夢驚擾的情緒。

“我不會跟魔神做交易。不會把複活你的希望寄托於祂的口頭承諾上。”

言卿失笑:“你真的想要複活我啊。”

謝識衣道:“嗯。”

言卿別過頭去笑了好一會兒,然後才長長地歎息一聲。

“原來我的夢,每一步都是有跡可循的。那麼,仙尊。”言卿微笑,直視他:“可以把你預想中的計劃,全都跟我說一下嗎?”

謝識衣深深看著他,輕描淡寫問:“那麼你想知道什麼,夫人。”

言卿說:“如果你在回春派沒有遇到我,會答應這樁婚事嗎?”

當初在回春派,謝識衣完全就是把這當做一出並不好笑的鬧劇看。南鬥令牌對他並沒什麼作用,言卿至今也搞不清楚,謝識衣為什麼會娶燕卿。

謝識衣說:“不會。”

言卿被他這幹脆利落的勁給驚到了:“那麼確定?”

“嗯。”

謝識衣顯然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值得問的事。

言卿道:“哦,我還以為你把他留在身邊當替身呢。”在一篇充斥著狗血天雷的文裏出現替身也不是很稀奇吧。雖然言卿自己說完,自己都梗了下。

“你是這麼想的?”謝識衣語氣涼薄,扯了下唇角。其實根據言卿的了解,謝識衣現在是很想嘲諷他的,但他還是忍住了。謝識衣現在就像一個麵對道侶各種傻缺無腦問題的丈夫,很想笑想諷刺,依舊耐著性子回答。

“他和你除了樣貌名字像,沒有一處一樣。我不至於做出那麼蠢的事。”

言卿:“……”

他是真的隻想知道謝識衣的目的。不是亂吃飛醋,也不是很在意這件事啊!

言卿扶額,緩了下掩飾尷尬,隨後繼續嚴肅問:“如果你同意了這樁婚事,還把他放在玉清峰,會是什麼原因。”

謝識衣道:“我很少回宗門。在遇見你之前,我真正的居所隻有霄玉殿。玉清峰,他想進就進吧。”

謝識衣垂眸遮住眼裏的暗光,沒什麼情緒起伏地說:“而且,我並不認為和我結為道侶是件好事。”

言卿本來還在好好分析的,聽到這句話一下子破功,笑出聲來。

“說得好啊,我不當你這仙門贅婿了。”

謝識衣:“……”

謝識衣冷冰冰補充道:“你除外。”

言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謝識衣等言卿笑夠了,才說原因:“修為不夠,跟我合籍,隻是自招因果自尋死路。”

言卿笑意漸收,想起了燕卿在用南鬥令牌時,天命的勸阻和警告。如今聽到謝識衣說“自招因果”四個字,隱約摸到了一點思緒。

“因果?怎樣的因果?”言卿問。

謝識衣抬眸看他一眼,雪色的衣袖拂下,像是給岩縫青苔覆蓋一場雪。

“我不清楚,但我想,他寫下這個請求的時候,應該有人阻止他。”

言卿愣住,說:“這都被你猜中了。”

謝識衣淡淡道:“如果我答應了。那麼這不是一場婚事,而是一場交易。”

謝識衣本來就不習慣跟人說心事,更何況像這樣被言卿逼著為一個莫名其實的夢來步步分析自己的想法。他說得很慢,垂眸道:“他想繼承孽果,也得我給他這個機會。我會同意,肯定是為了從他身上得到什麼。他身上,唯一值得我所用的,可能也就他的命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