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梅林,初見白瀟瀟的第一眼,謝識衣就從他那忐忑不安的表情後,看到了驚鴻元年緣起結生的網。很少有人敢在他麵前這樣拙劣的演戲、拙劣的勾引。
謝識衣垂眸,靜靜望著他。
他並非不通人間情愛,相反,他望著白瀟瀟,像在看一個自己作繭自縛尋死的蟬。他四歲那年喝了那碗粥,那滴血凝在丹田之上,仿佛一把搖搖欲墜的劍。可是這把劍是相互的啊。
白瀟瀟踏入修真界後,資質平平,身份平平,如同街頭巷尾話本裏所有傳奇的開始。
而謝識衣在九重天外,親手推進這部跌宕起伏傳奇的進行。
白瀟瀟與人結仇,被惡作劇困在占星樓時,謝識衣以救他之名隻身往前查清楚了“菩提子”的真相。
這一任占星樓樓主,演算天命時才發現原來所謂地階聖物是當年神的四肢,野心作祟,將其吞噬。
謝識衣俯身從他胸前取出“菩提子”,看到了一顆鮮血淋漓的心。
四百八十寺在試圖聚集起天下魘,複活魔神。
而白瀟瀟一人就是忘川。
這兩條線是並行的,直到最後才彙於一處。
對於白瀟瀟來講,踏入修真界後所有經曆險象環生,又刺激又有意思。
雖然他從來沒想過,為什麼自己的修行走得那麼順。
他拜入合歡派,就能直接和少宮主顏樂心雙修;他重識殷無妄,馬上誤打誤撞得到了入玉清峰的令牌;他耳邊嘈雜心不淨,就有人指引他前去占星樓淨心;他缺少曆練,便有人告訴他紫金洲肉林是最好的試煉之所。
就連那高高在上,風華絕代的浮花門主,在對他萬般刁難不屑後,都被他抓到把柄。雙生鏡碎,萬劫不複。
青雲大會上,白瀟瀟魔中的身份,也是謝識衣設計暴露的。
他需要蘭溪澤察覺到這件事。
流落障城後,謝識衣如願以償得到了避息珠。在白瀟瀟含淚求他放血救這一城的人時,謝識衣眼波冰冷,看著白瀟瀟體內魔魘亂竄。障城是四百八十寺重要的一步,他不介意推波助瀾,也不介意讓白瀟瀟的“成長”加快一步。
回到玉清峰,燕卿快要死了。
其實對於謝識衣來說,這個“名義上的道侶”就是個陌生人。即便有著近乎一模一樣的長相,他也不願透過他去看言卿。
雪落在琴弦上,燕卿瘋瘋癲癲跪倒在他麵前。
謝識衣垂眸看人時,眼睫覆雪,總有一中遙遠的神意。
燕卿哭哭啼啼說:“夫君,我快要死了,你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謝識衣的手指撥弄琴弦,有些出神地想:當年紅蓮之榭,言卿,你為什麼不求救呢?
在避息珠的影響下,蘭溪澤與白瀟瀟兩敗俱傷,被其吞噬。
謝識衣自己也被重傷在海底,一個人走向盡頭。
世人都以為他死了。
但他隻是回到了神隕之地而已。
“你想要拿魔神做魂引。可是伏誅魔神,你自己也會死。這樣就算把人複活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南鬥帝君問的這個問題,其實謝識衣也沒有答案。
他垂下眸,想了想若無其事道:“這一世沒意義,那就期許下一世吧。”
總比魂飛魄散,連個念想都沒有要好。
無情道毀的那一刻起,謝識衣便一直在疼。冰冷的、戰栗的痛感漫散在四肢百骸。為了減少這中疼,他常常會用一中旁觀者的視角,抽離身軀,去審視自己的所有行為。
機關算盡,反倒是為自己布下死局,真的挺蠢的。
南鬥帝君問他值得嗎,謝識衣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看過很多生離死別,無一不痛徹心扉,無一不肝腸寸斷。好像世間所有至誠的愛恨都必須用眼淚鮮血澆灌,才顯得可貴、顯得深情。
可是他沒有。
言卿死的時候,他沒感覺,或許有一瞬間茫然,可是那中茫然很快被道心碎的痛給淹沒,眼淚也沒有。雖然他無時無刻不感覺痛,但那不是肝腸寸斷。
有時候,他還挺恨言卿的。
沒有言卿,他多摔幾次也能學會禦劍進入登仙台;沒有言卿,幽絕之獄他靠數著石塊也能自己度過;沒有言卿,春水桃花那條路他同樣不會覺得難過。
偏偏生命就多了這樣一個人,讓他以後每場雨中,好像總能聽到熟悉的聲音。
“謝識衣,別看,別回頭。”
霄玉殿,以琉璃心為陣眼,重新啟動誅魔大陣的時候,謝識衣臉色蒼白,半跪下來。
無窮無盡的飛雪繞在霄玉殿蒼穹之上,這一刻他連呼吸都在發疼。
魔神狀若癲狂,瘋了一樣朝他攻擊過來,但是祂被天道所化的枷鎖束住雙腿,身體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是你對不對,是你。謝識衣!”
魔神白骨十指痙攣般插入泥土,氣到發狠。
“讓白瀟瀟來南澤州的是你,讓他來霄玉殿的也是你。”
想清楚前因後果,魔神大笑出聲來:“這真是個蠢貨啊!哈哈哈哈情魘本身卻為所困。”
魔神在魂飛魄散之際,呼出的氣是一道道黑色的煙霧。
這一刻,祂的恨意遍布眼底。
“我隻想到白瀟瀟能掌控人的,卻忘了他一開始就是求而不得的愛欲所化。他能控製別人,別人也能控製他。”
魔神一字一字,咬字顫抖。
“甚至隻是靠臆想!”
“你什麼都不用做。他一個人在那裏,光是臆想,便肝腸寸斷、作繭自縛。”
“原來最會玩弄人心的,是你啊。好一個無情無欲琉璃心!”
謝識衣聞言,閉了下眼調整氣息,袖中的手指緊攥著那塊南鬥令牌。
天清地靜,魔神抬起頭,腐朽的臉上隻有一雙眼睛碧綠璀璨:“複活我,然後又殺了我。謝識衣,你到底想幹什麼?”
謝識衣很少有狼狽的時候,隻是這一刻青絲染雪,衣衫被鮮血泥塵汙染,好似天上寒月跌入人間,他平靜道:“亂世因我而起,自然也該由我終結。”
魔神勃然大怒:“都到了現在,你還在我麵前裝什麼好人!”
謝識衣一雙冰冷滲藍的眼眸,審視一般看向魔神,輕描淡寫道:“我想要你的命而已。”
他現在很脆弱,聲音也很輕,可是話音落在魔神耳中卻猶如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