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去過南澤州,就會知道紫金洲的荒誕和不合理。
這是上重天靈氣最濃鬱的地方之一,修真界就該以實力至上,可紫金洲比人間王朝還封建。
南澤州有青雲大會,選拔天下能人,哪怕是以宗室為主導的流光宗,也是廣納人才,隻是將其認祖變成殷家人而已。
唯獨紫金洲,三世家牢牢穩坐,說一不二。
凡人沒有一絲一毫出頭的可能。
為什麼呢?
因為在這裏,凡人連擁有靈根的資格都沒有。
紫金洲的貴族在試圖吞食魘讓自己變強之前,他們最習以為常的,是吞食“靈根”。
微生妝被父兄保護得很好,無憂無慮長大。
可她在很小的時候,就不喜歡呆在滄海境。
她是被忘川之靈選中的人,有自己的使命。忘川之靈想的是解決天下萬年的禍亂,而紫金洲,迫在眉睫的是世家千年的。
“可能我們今晚上要大鬧一場了。”
微生妝舉著夜明珠,跟蘭溪澤磕磕絆絆走在蝙蝠倒掛的山洞時,輕聲開口。
酒樓裏的說書人談到當年南疆密林的事,總是濃墨重彩那些瑰麗驚豔的八卦風月。
哪怕是在從微生妝的記憶,看到的或許也隻有她和蘭溪澤吵吵鬧鬧的一路。隻有跳出一切,才會發現,這場往生寺的大火,燒得是籠罩在蒼穹上腐爛大樹的根基。
為什麼會喜歡蘭溪澤呢?
長相、能力、身份、地位其實都不是很重要。
最關鍵的是……他是當初那條路上,陪她“大鬧一場”的人。
嫁給他。除了心動,也是想把身份借給他、幫助他,讓他燒完自己當初沒燒完的火。
她真的再也不想看到玉盤金樽呈上來那些鮮血淋漓的靈根和黑色的魘了。
“初初,你會不會後悔?”
“不會後悔呀。就當是我從一個尋寶的冒險家,變成了一個守護珍寶的人。”
蘭溪澤是她在南疆密林尋到的寶藏。而守護珍寶是一件很開心的事。雖然也會遺憾,自己的羽翼被生生折斷,不能親手了解這一切。可是看著父母兄長的麵容,又覺得這也沒什麼。曾經是他們守護她,現在是她守護他們。
大白在她靈根被取後,就沉睡了,不過微生妝也並不覺得孤單,因為她和蘭溪澤有很多快樂的時光。
他每次外出都會給她帶好多珍寶,也會用靈珠把一些覺得她會喜歡的風景記錄下來。上元燈節,她會買了串酸到牙疼的糖葫蘆,騙著他吃。上當後的蘭溪澤會氣得去捏她的臉。
她在密林和蘭溪澤初識,所以知道這個少年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吐槽其實不比她少。
很早以前,在往生寺內,微生妝就尊稱他為“一位憤世嫉俗的思想家”。
當然是思想家啊。小小年僅已經完全無視這世家王權,尊卑貴賤。她非常欣賞他這一點。
然而蘭溪澤則以為她是諷刺,咬牙切齒的一聲冷笑。
新婚燕爾的時候,她發現“思想家”有點幼稚。雖然他愛吃醋,但他不說,覺得吃醋顯得他落下風。
可是他氣不過,想方設法暗示你他生氣了。
剛開始她喊的是“蘭溪澤”不是“夫君”。有一次突發奇想喊他“夫君”後,風塵仆仆一身殺戮歸來的蘭溪澤腰都僵了。但他忍著,故作輕鬆地解開大氅,從容冷漠地“嗯”了聲。微生妝笑得不行,夫君你衣服掛反了你知道嗎?
蘭溪澤掌權後,在滄海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靈根膳”給毀了。
他確實拯救了很多人。
可是在暗處,四百八十寺如雨後春筍,在這片大陸上建立。
故事最後,禁地攤牌,所有溫情的假象撕裂。
她後知後覺才明白,輕輕說。
“蘭溪澤,你們南疆一族,確實很會蠱惑人心。”
“你可以蠱惑人的神智,讓她對你死心塌地。但是一旦蠱惑停止,這份愛意就沒了。南疆的巫蠱之術向來都是邪門歪道,怎麼能用在愛人身上?溪澤,你要知道,這世上從來都是以真心換真心的。”
“長老,我覺得你這話說的不對。”
蘭溪澤在外總穿著一身便於行走的黑色衣袍,銀色腰帶緊鎖,長靴勾出雙腿流暢鋒利的線條。他墨發垂腰,一雙血色蛇瞳般的眼眸含著笑意,說話卻是吊兒郎當道,微笑道。
“深情裝一輩子,也算白頭偕老。長老,你能說這不叫真心嗎?”
他可以裝一輩子的深情。但微生妝不是南疆人,她沒有這個能力,所以他給她中下情魘。
蘭溪澤那時候我行我素,完全沒發現這個舉動的矛盾之處。原來他腦海裏的想法,是和微生妝過一輩子。
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會愛上微生妝,因為他並不覺得微生妝無辜,怎麼會有無辜的人呢?這些富麗堂皇的宮殿,這些山珍海味的美食,裏麵來來往往的貴族人人都是世家製度下收益者!憑什麼要求被害得家破人亡的他原諒任何一個人。
不過,微生妝壓根也沒想過改變他的這個看法。當初在山洞裏,微生妝幽幽歎口氣,她說:“哦。那你加油吧。”
蘭溪澤:“……”
所有的話到嘴邊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微笑,紅唇嗜血,蛇瞳森冷。
他騙微生妝說,他對微生一族已經沒有那麼強烈的恨意了,而微生妝信了。微生妝選擇跟他一起推翻紫金洲舊統治者,結束諸般荒謬血腥的行為。
微生妝說:“其實所謂三大世家也是萬年前魔魘之禍剛起的時候建立的,因為誅魔有功,滿門戰功赫赫,才被紫金洲民眾推舉於管理此處的家族。”
就跟南澤州九大宗一樣。
隻是不知道哪一步出了差池,導致今天的局麵。
她瞳仁清澈,望著冰天雪地裏沉沉壓抑的滄海境,輕輕說:“一萬年,誰能想到,當年誅魔的英雄後人,開始造魔了呢。”
蘭溪澤沒有說話,為她拂去單薄肩上的雪。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開始對魘進行研究了。關於魘,他了解的比微生妝多很多。微生妝還在考慮被世家欺淩的紫金洲蒼生時。蘭溪澤的已經蔓延到了魔魘背後,那個至高無上的、屬於神的領域。
哪怕四百八十寺不能集齊所有魘讓他獲得神力,一旦學會禦魘之術讓他能操控化神魔中,也足夠淩駕天下人了。
通過喂血,把微生念煙的魘移到微生妝體內,是一次實驗也是一次私心。他想把命運欠微生妝的東西都給她要回來。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微生妝身體內,居然有忘川之靈。
他更從來沒想過來。
她尋尋覓覓那麼久的寶藏,竟然是鴻蒙聖物、忘川鼎。
她不是簡單善良的貴族小姐,她本該是忘川之靈選中的救世主。
初次查清楚微生妝口中的“大白”時,蘭溪澤發出一聲久久的低笑。
微生羽,你一定不知道你毀的到底是誰的人生,所以說你們微生一族自作自受啊。
之後很長的時間裏他歐陷入一中焦灼又矛盾的狀態裏。他無時無刻不告訴自己,微生妝是微生一族的嫡女,他不能喜歡上她。可又很多次不由自主被她吸引視線。
看著她一個人孤單坐在窗前,一發呆就是一整天。
心裏有道聲音告訴他,殺了她,看看能不能強行奪取忘川之靈。而是每每殺戮剛起,對上她安靜清潤的眼神,惡念又潰不成軍。
他離開紫金洲後才得到一點冷靜。靈心宮處處有他的眼線,所以微生妝被關入地牢時,他也是知道的。
他看著她抱頭哭在無盡的長夜,自己則坐在忘情宗那九千九百階前,與九天明月枯對一宿。微生念煙根本不敢對微生妝動手,蘭溪澤並不擔心她的安全。但他看著她的眼淚,還是覺得心裏難受到滴血。
別哭了,微生妝。
你別哭了,微生妝。
這些慌亂如少年般,不知所措的心思,沒有一個人知道。
蘭溪澤揚起頭,冰冷的臉上豎瞳如蛇,諷刺一笑。無視心髒傳來的抽痛,轉身離開這天下正道之所。
族長說,要以真心換真心。
可是他這樣一顆肮髒的真心,掏出來,估計也不會被微生妝看一眼。
他其實也好奇,為什麼世間會有人渴求惡人的愛呢?
卑劣的人愛得卑劣,瘋狂的人愛得瘋狂。被他不喜歡可能會是一件慘事,但是被他愛上……同樣不幸。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把微生妝玩弄於鼓掌間,到現在才驚醒,他們之間自欺欺人的人是誰。
深情哪可能演一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個時辰,春夏秋冬,朝暮晨昏,總有一刻鬆懈。怕是演著演著某一刻成了真,他自己都不知道。
微生妝在南疆密林見到他,是人生不幸,可是他又何嚐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