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大時代中的小故事,我盡量把它說得簡短。”他開了口,聲音是不疾不徐的,從容不迫的。“有一個老太太,她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當她的小女兒才一歲大,丈夫去世,她守了寡。她開始傾全力扶養她的五個兒女,讓孩子們慢慢長大。老大二十二歲那年,正是中日之戰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從了軍,一年後死在戰場上。老二進了空軍,在一次戰役裏機毀人亡。老三是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中投筆從戎的,其實那年他還隻是個孩子,他失了蹤,有人說是死了,有人說是被日軍俘虜了,反正,他從沒有回來過。”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輕微的打了個冷戰,她覺得手臂上的皮膚在起著雞皮疙瘩,她用手輕輕的撫著胳臂,這餐廳中的冷氣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幾年中失去三個兒子,她幾乎要瘋了,但是,中國女性的那種韌性和她自己的堅強迫使她不倒下去,何況,她還有個小兒子和稚齡的女兒。一九四九年,她帶著這僅有的一子一女來台灣。這個兒子終於在台灣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他先後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老太太總算有了孫子和孫女兒。這個兒子很爭氣,他創下了一份事業,成為商業界巨子,老太太認為她的晚年,總可以享享福了,誰知這兒子帶著太太去美國參加一項商業會議,飛機在從紐約飛阿拉巴馬的途中出事,據說是一隻小麻雀飛進了引擎,整個飛機墜毀,全機沒有一個人生還。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後一個兒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著煙的煙蒂熄滅了,輕輕的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臉上,專注的盯著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氣,有種窒息似的感覺。
“老太太失去這最後一個兒子的時候,她的孫子們分別是十七歲和十六歲,孫女兒才隻有十歲。她沒有被這個嚴重的打擊擊倒,要歸功於她那始終沒結婚的女兒,那女兒從小看多了死亡,看多了母親的眼淚和悲傷,發誓終身不婚,來陪伴她的母親。老太太又挺過去了,她要照料孫子們,還有那個又美麗又動人又活潑又任性的小孫女兒。一年年過去,孫子們也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漸落在那個小孫女的身上,小孫女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開心。兩個孫子長成後有了自己的事業,女孩子卻比較能夠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兒會變成少女,少女就會戀愛,這孫女兒的血統裏有幾分野性,又有幾分柔性,她是個矛盾而熱情的女孩。十九歲那年她愛上一個男孩子,這戀愛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對,反正,這爆發了一場家庭的大戰。而這時候,這家庭中最有力量說話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長孫,他采取了隔離的手段,把這個戀愛戀昏了頭的妹妹送往美國去讀書,誰知這小妹妹一到美國就瘋了,她用刀切開了自己的手腕,等兩個哥哥得到消息趕到美國,隻趕上幫她料理後事。”他住了口。盯著雅晴。
雅晴深深吸氣,端起咖啡來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經冷了,她背脊上的涼意更深,手臂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桑爾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故事。但是,桑爾旋那低沉而真摯的聲音,那哀愁而鄭重的神情,都加強了故事的真實性,她已經聽得癡了。“兄弟兩個從美國回來,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們決不把這個噩耗告訴老太太,因為老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這樣的打擊了。他們和姑媽研究,大家一致告訴老太太,小孫女在美國念書念得好極了,他們捏造小孫女的家書,一封封從台北寄往美國,再由美國寄回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耳朵也快聾了。但是,她每年都在等孫女兒歸來。然後,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醫生告訴了這兄弟兩人和姑媽,老太太頂多隻能再活一年了,她的五髒幾乎全出了問題。老太太自己並不知道,還熱切的計劃著孫女兒歸國的日子,她天天倚門等郵差,等急了,她就歎著氣說,孩子,回來吧!隻要能再見你幾天,你老奶奶就死而無憾了。”
他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呆望著手裏的咖啡杯,他眼裏有了薄薄的霧氣,臉色顯得相當蒼白,他的嘴唇輕顫著,似乎竭力在抑製情緒上的激動。她望著他,傻了,呆了。這小小的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緊緊的注視著桑爾旋,心裏有些糊塗,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這是個真故事?”她懷疑的問。
“是的。”“我不能相信這個,”她掙紮的說:“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劇,我不能相信!”“請相信他!”一個女性的聲音忽然在雅晴身邊低啞的響了起來。雅晴嚇了好大一跳,猛然抬頭,才發現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獨的女客,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們桌邊了。拉開了椅子,她自顧自的坐了下來,深深的望著雅晴。雅晴完全墮入迷霧的深淵裏去了,她瞪視著這個女人,在近處麵麵相對,她才發現這女人絕對不止四十歲,大概總有五十邊緣了,但,她的皮膚仍然細膩,她的眼珠烏黑深邃──似曾相識。對了!雅晴驚覺過來,這女人眼裏也盛滿了哀愁,和桑爾旋同樣的哀愁,也同樣深邃而迷蒙,閃爍著幽柔的光芒。
“你……”雅晴呐呐的開了口:“你是誰?”
“我就是那個老太太的女兒,孩子們的姑媽。”
雅晴張大眼睛看看她,再看看桑爾旋。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她困惑到了極點。“你──桑爾旋,難道你就是那個孫兒?兩兄弟中的弟弟?”
桑爾旋抬起眼睛來了,正視著她。他蒼白的臉色正經極了,誠懇極了,真摯極了。
“是的,我就是那個弟弟。讓我介紹蘭姑給你,蘭花的蘭,她的全名是桑雨蘭,我們都叫她蘭姑,隻有奶奶叫她雨蘭。你會喜歡蘭姑,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人。我們中國的女性,常常就是這樣默默的把她們的美德和愛心都埋藏在自己的小天地裏,而不為人知。”“爾旋!”蘭姑輕聲的阻止著。“不要自我標榜,你使我難為情。”雅晴不安的看著他們兩個。覺得越來越糊塗了。
“為什麼告訴我這個故事?”她問,蹙起了眉頭,她的眼光落在蘭姑臉上。“你那個死在美國的侄女,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桑爾柔。”蘭姑低啞的說:“可是,我們都叫她的小名,一個很可愛的名字:桑桑。”
雅晴猛的打了個冷戰,寒意從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她死命的盯著桑爾旋,聲音變得又冷又澀。
“這就是你跟蹤我的原因?因為我像桑桑?”
“不是非常像,而是一部份像。”
“我走路的姿態?我生氣的樣子?我的身材?我說話的聲音……”“最像的是你的眼睛”,蘭姑說,仔細而熱烈的端詳她。“還有你的一些小動作,用手拂頭發,拋手袋,轉身,抬眉毛……甚至你那衝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說話,常常神遊太空的習慣……都像極了桑桑。昨天爾旋告訴我發現了你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今天我親眼看到了,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巧合。不過,你比桑桑高,也比她胖一點,你的下巴比較尖,眉毛也濃一點……”
“總之,沒有桑桑漂亮?”她又衝口而出。
蘭姑深切的凝視她。“你非常漂亮,”她的聲音真摯而誠實。“不過,我們的桑桑對我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我想你一定了解這點,對你的家人來說,你也是獨一無二的!”
未必,她想,腦中閃過了父親和曼如的影子。
“好,”她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你們發現了一個長得像桑桑的女孩,這對你們有什麼意義呢?”
“有。”桑爾旋開了口。“奶奶幾乎已經全瞎半聾,而且有點老得糊糊塗塗了,桑桑又已經離開三年了,三年間總有些變化,所以,奶奶不會發現……”
她如同被針刺般直跳起來,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了,她嚷了出來:“你們總不會瘋狂到要我去冒充桑桑吧?”
“我們正是這個意思。”桑爾旋靜靜的說。
她驚異的看著他們,蘭姑的眼光裏帶著熱烈的祈求。桑爾旋卻鎮靜的等待著,那股哀愁仍然在他眉梢眼底,帶著巨大的震撼的力量,撼動著她,吸引著她。她深抽了口冷氣,掙紮著問:“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我們給待遇,很高的待遇。”桑爾旋說,一直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如果你還有點人類的同情心,你該接受這個工作,去安慰一個可憐的老太太,她一生已經失去了很多的東西,這是她生命中最後幾個月了。”
“這……這……這會穿幫的!”她和自己掙紮著。“我對桑桑一無所知,我對奶奶一無所知,我對你們家每個人一無所知……老天!”她站起身來,丟下餐巾,拎起自己的帆布袋:“你們都瘋了!你們看多了電影,看多了小說,簡直是異想天開!對不起,我不能接受這工作!”她轉過身子,想往外走。
“就算演一場戲吧!”桑爾旋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著:“總比你在家裏麵對你那個同年齡的小繼母有趣些!”
她倏然回頭,死盯著桑爾旋,她的背脊又僵硬了。“你昨晚還是跟蹤了我!”她怒衝衝的說。“而且打聽了我,你不是君子。”“對不起,我有不認輸和做到底的個性。”他伸手拉住她的帆布袋:“我們家的人都很少求人幫忙。”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楚:“雅晴,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