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一怔,本能的問:“你認識桑桑?”
“當然。”萬潔然盯著她。“她一度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怎麼會不認識她?”她在一幢小屋前站住了,把她拉到屋簷下,讓她不會淋到雨,她很深刻的注視著雅晴:“為什麼要找我哥哥?”她單刀直入的問。“哦!”她瞪大眼睛愣在那兒。“唉!”萬潔然輕歎了一聲,那水靈靈的眼睛裏充滿了智慧。“我哥哥是個天才,他會彈吉他,會唱歌,還會──吸引女孩子。總有女孩子找他,從他十六歲起,就有女孩子找他。他跟她們每一個玩,但是不動真感情。直到他遇見桑桑……”她頓了頓,緊緊的注視她,忽然問:“你就是雅晴?那個到桑家來冒充桑桑的人?”
雅晴的心怦然一跳。“他告訴了你?”她問。
“是的,我們兄妹之間沒有秘密。”她又笑了笑,那笑容裏有著真切的寥落與無奈。“如果我是你,”她清晰的說:“我會離他遠遠的!”雅晴的心又怦然一跳。
“為什麼?”她問。“我們兄妹……都是在強烈的自卑和恥辱中長大的,尤其哥哥,他受的苦難比我多,他又有天才,於是,他也驕傲。你不會了解一個又驕傲又自卑又有天才的男人是什麼?他……”她對她深深的搖頭,親切而誠懇的說:“他不是你心目裏的神。他心中有個魔鬼,那魔鬼始終在折磨他,使他變得暴躁而凶狠。他不適合你,就像當初不適合桑桑。”她凝視她,問:“真要見他嗎?”“要。”她迷茫的說。“好。”萬潔然帶她走往另一幢木屋,繞過正門,她拍著旁邊的一扇邊門,嚷著:“哥哥!有人找你!”
木板門“呀”的一聲開了,萬皓然隻穿著一件運動衫,赤著胳膊,挺立在門口。一眼看到雅晴,他的眼光就銳利而陰沉起來,他的臉板著,沒有喜悅,沒有驚奇,也沒有任何詩情畫意的關懷和柔情,他怒聲問:
“誰要你來找我的?”“是我自己。”雅晴低語。
萬潔然看了他們兩個一眼,轉身就走了。雅晴仍然站在雨中,等待他邀請她進去,她又濕又冷又怕又沮喪。她忽然懂得了一些萬潔然的意思,現在,站在她麵前的這個男人,絕不是在寒星或梧桐樹下扣弦而歌的那個熱情的天才,而是個陌生人,她幾乎完全不了解他,他的身子像尊鐵塔,他的臉色冷得像塊寒冰。“我說過,我們之間已經完了,”他其勢洶洶的說:“你為什麼還要找我?”“因為──因為──”她咬咬牙衝口而出。“我們之間並沒有完,我來這兒,向你解釋,我不能讓桑爾旋那樣躺在那兒,我必須幫助他,即使他是個陌生人,我也要幫助他!”
“他不是個陌生人!他是個在追求你的男人!”
她呆呆的望著他。“你在吃醋了。”她說。
“哈!”他怪叫,臉色鐵青,眼神凶暴:“我吃醋!我他媽的在吃醋!你講對了,我是在吃醋!別以為是你的女性魅力或是什麼特點讓我吃醋!別自作多情以為我愛上了你!我唱那些歌根本不是為你,而是為那些聽眾,那些掌聲!他們喜歡聽這類的歌,我就唱這類的歌!你說我吃醋,也有道理,因為,你當時選擇了有家世,有學問,有品德的上流紳士,而放棄了那個天生的壞種,那個不務正業,不學無術的流氓!”“不是的!不是這樣!”她急切的說:“我並不是你想的那麼現實,那麼虛榮,那麼……”
“好的!”他打斷她,衝出門來,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進房間來:“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這房間!”
她睜大眼睛看著,房裏相當陰暗,一股潮濕的、腐敗的黴味撲鼻而來,房裏有一張木板床,上麵雜亂的堆著一床髒兮兮的破棉被,房間大約隻有兩坪大,地上堆滿書籍、樂譜、吉他、報紙……和各種雜物,然後,就是四壁蕭然,再有,就是屋頂在漏雨,有個盆子放在屋子正中,在接雨水,那雨水一滴滴落在盆中,發出單調的、規則性的“噗噗”聲。
“很有詩意吧?”萬皓然說:“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很有詩意吧!這裏是我的家。隔壁躺著我的母親,因為風濕病發作而不能動,我的妹妹隻好去幫人洗衣服。而你,嬌貴的小姐,你昨晚弄砸了我惟一的工作,寒星把我解聘了。”
她看著他,頭又開始撕裂般疼痛起來。她急急的、熱心的、激動而真摯的說:“萬皓然,這並沒有關係,貧窮不是克服不了的敵人!你有天分,有才華,隻要你努力,你可以改變環境!聽我說,萬皓然,桑園當初也是桑爾凱他們的父親赤手空拳建造的……隻要你願意,你也可以蓋一座桑園!”
“哈!”他怪笑著:“夢娃娃!”
夢娃娃?她怔了怔,憋著氣,忍耐的說:
“不,萬皓然,我知道你叫桑桑夢娃娃,桑桑或者是個夢娃娃,我不是。萬皓然,我說的都是真話!你不要輕視桑爾凱和桑爾旋,他們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認真,他們並不完全靠父親留下的事業來撐場麵,他們是……”
“住口!”他厲聲喊:“我知道他們優秀,他們偉大,他們努力,他們是傑出青年!所以,去找他們!去選他們!何必跑到我這個流氓窩裏來!你走!你給我馬上走!”他指著門口,臉上的肌肉扭曲,眼色淩厲而冷酷,他吼得那麼響,震得她的耳鼓都痛了。她立刻知道她又錯了,她不該提起桑家兄弟,不該用他們來舉例。她掙紮著,頭昏昏而目涔涔,心裏有種深刻的、慘切的悲哀。桑爾旋曾憤怒的叫她去找萬皓然,那個英雄,那個明星!萬皓然卻憤怒的叫她去找桑爾旋,那個偉人,那個傑出青年!“萬皓然,”她淒切的說:“你不要生氣,請你別生氣!我希望能幫助你……”“幫助?”他更怪聲怪氣起來:“你有沒有弄錯?我萬皓然從小自己打天下,我會需要你這個嬌小姐的幫助?你不要讓我把牙齒笑掉!”“不。”她固執的說:“你需要幫助,你又孤獨又寂寞又自卑,你像個飄蕩的遊魂,你不知道自己的目標,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你需要幫助。就算我是個夢娃娃,讓我幫你去做夢,有個作家說過,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麼都沒有了!萬皓然,”她把發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迫切的說:“允許我幫助你!”他像觸電般跳起來,漲紅了臉:
“我是沒有夢,我是什麼都沒有!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最討厭自以為聰明的女人,偏偏你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昨晚我已經說過,我要和你斷絕交往,你為什麼還要纏住我?你是白癡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嗎?你為什麼不滾得遠遠的!你為什麼要來招惹我?假若你認為我愛過你,那你是瘋了!你對我,隻是桑桑的影子,現在,趁我把你丟出去之前,你這個扮演天使和女神的小醜,你走吧!你走!走!走!”她倉促後退,再也無法在這小屋子裏待下去,再也無法在這詬罵和侮辱中待下去。她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喊,就逃出了這小屋,就像她早上逃出桑爾旋的房間一樣。
雨更大了,嘩啦啦的下著。她開始奔跑,茫無目的的奔跑。她的腳踩進了水中,她跑進了樹林,樹枝勾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倒了,她再爬起來。她的手指被荊棘刺傷了,在流血了。她的白長褲已經又濕又髒,她的頭發水淋淋的披散在臉上。她跑著,跑著,跑著……最後,她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在跑,因為,她的頭痛得快要裂開了,她眼前全是星星在閃耀,在跳舞。她耳邊像敲鍾似的回響著桑爾旋和萬皓然兩人給她的咒罵,她喘著氣,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呼吸了。但是,她腦子裏還有一句對白,一句清晰而惱怒的對白:
“……你要殺了奶奶嗎?……不,陸雅晴,你不許走!你要把你的戲演完!”是的,她不能走,她要去演戲。
她就這樣跌跌衝衝,蹌蹌踉踉的奔進了桑園,眼前似乎有一大堆模糊的人影,她聽到驚呼聲,聽到奶奶那又焦灼又急切又悲痛又憐愛的狂呼聲:“桑丫頭,你怎麼了?”
“奶奶!”她抓住了麵前那雙粗糙的、滿是皺紋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塊浮木一般。“奶奶!”她呼喚著,努力想阻止自己的頭痛,努力想集中思想:“奶奶!我想………走,我……沒有走,我回來……演完我的戲!”
她倒了下去,最後的意識是,奶奶在一迭連聲的狂喊:
“打電話給李大夫!打電話給李大夫!”夢的衣裳23/3012
雅晴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奇怪的是,從小她就結實而健康,從不知道什麼叫暈倒,什麼叫休克,連傷風感冒都難得害一次。而現在,病勢卻來勢洶洶。有好幾天的日子,她都陷在半昏迷的狀況裏。隱隱約約的,她也知道自己床邊來來往往穿梭著人群。奶奶、紀媽、李醫生、爾凱、爾旋、宜娟……是的,爾旋也來過,她確定這一點。但是,在那周身燒灼似的痛楚,和腦袋裏撕裂般的疼痛中,她一直在哭著,喊著,說著,說些什麼,喊些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隻覺得一忽兒像沉溺在幾千萬丈深的冰淵裏,一忽兒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使她不自禁的哭出來,叫出來: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奶奶,他們燒我,撕碎我,冰凍我,他們兩個!奶奶……讓我走,我要去找爸爸,不,不,他也不要我,沒有人要我,沒有人……”
她哭著,說著,汗水濕透了頭發和衣襟。
然後,她慢慢的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