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過後,彤雲未散,陰沉沉地布滿天際。上仙莊外,娘娘廟前的一大塊空地,平時乃是十裏八鄉鄉民趕集的所在,熱鬧無比,這時積雪數寸,人跡全無。
廟前的石階上,一個身著道袍、衣衫襤褸的老者,正歪坐在那裏。隻見他的頭上插著一根小棍,胡亂挽了一個發髻,須發像是雜草一般,遮得本來麵目都瞧不清了,雙目似閉非閉,信手拉著一把胡琴,腔不成腔,調不成調,卻是一副怡然自樂的神態。
這時,一陣嘎吱嘎吱的踏雪之聲,隱隱傳了過來,竄入到他的琴音之中。那老者略微睜開了眼,隻見皚皚一地白雪之中,一名中年男子,牽著一個少女的手,正向娘娘廟這邊走了過來。
時值隆冬,那男子隻是身穿一領灰色的輕衫,卻是沒有一點畏寒瑟縮之態。他雖然風塵仆仆,身上的衣衫,卻是異常的光潔。更奇的是,此時是陰沉無風的天氣,他行走也並不十分迅疾,但是不知何故,竟然衣帶飄飄,無風自動,顯得飄逸無比,宛然是一副出塵絕世、仙袂飄飄的畫中神仙的模樣。
那老者見了,鼻子裏冷哼了一聲,又眯上了眼睛,拉著胡琴,卻不留意,那男子攜著那少女並肩一路走來,身後的足跡若有若無,隻是那少女步履沉重,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足跡。
那少女不過七八歲的年紀,身材尚未長成,然而容貌豔美,竟不像是一個稚齡的少女。她身著一襲名貴白裘,頭戴白色貂帽,頸中垂下一個精美的掛墜,形如犀角,式樣獨特。雪光返照之下,襯得她的小小臉蛋晶瑩如玉,白裏透紅,端的麗質天生,是一個絕色的美人胚子,隻是風塵仆仆,麵露倦色,顯然是長途跋涉而來。
這二人走到娘娘廟的跟前,那拉胡琴的老者已經不知去向。那少女見山門之前,一左一右,立了一對一人來高的巨大雪獅子,少年心性,立刻歡呼一聲,奔上前去玩耍。
那男子見這古廟門前,立的不是尋常的石獅子,而是兩個體形巨大的雪獅子,情形甚是古怪,難免心中生疑。他走上前去,細細查看,隻見這對雪獅子堆得形神具備,栩栩如生,正作咆哮發威之狀,獅口大開,黑洞洞的,竟似有吞天吐地的氣勢。又見雪獅子的一雙眼珠,精光流動,炯炯有神,更增威勢,顯得雪獅子像是活物一般,不由得暗暗稱奇。
那男子正要圍著雪獅子,再細細地查看一番,這時,一陣胡琴聲幽幽地傳了過來,琴聲中,一個蒼老的聲音,以一種古怪的調子吟唱道——
秦皇漢武今何在,
海上仙山在何方?
求仙藥,覓仙方,
未登仙界身先喪。
隻道修行能成仙,
個個皮囊難割讓。
……
那男子聽到這幾句,心中猛地一驚。隻聽見那吟唱聲忽遠忽近,忽高忽低,但是所唱的詞句,卻是字字入耳入心,聽得格外分明,大是非比尋常。他正要凝神再聽,那聲音卻忽然變得縹緲起來,聽來不太分明。等到他追隨聲音,移步過去,隻聽吟唱的是——
知不知,
英雄難過英雄塚,
好漢難出溫柔鄉。
莫怨情窟葬白骨,
試看錢眼金山上。
……
那男子聽到這幾句,英雄塚,溫柔鄉,情窟,金山,每個字眼,都像是一聲巨雷,一下下地擊在他的心口之上,不由得心中大震,頓時呆立在了當場。等到他回過神來,留神再聽時,卻隻聽見最後兩句,有如餘音嫋嫋,隨風飄散,唱的是——
亂哄哄,
你來我往真荒唐,
到頭來,
不過是煙消雲散夢一場!
那男子的心中,一時千頭萬緒,莫可名狀,良久方才醒過神來。這時發現,他不知不覺之中,竟然又回到了娘娘廟的山門前,便拿眼打量這座娘娘廟。
廟前的匾額上,原本刻有水母宮三個大字,隻是年深日久,早就湮滅不清了。因為廟中供奉的是一尊女像,鄉人無知,以訛傳訛,便喚作娘娘廟。那男子進廟一看,除了山門外的匾額,廟內處處修飾一新。大殿裏麵,供品滿案,香煙繚繞,毫無衰敗之氣,顯然平日裏的香火很是興盛。
那男子見大殿正中供奉的,乃是一個端坐著的塑像。這塑像身穿碎花布襖,側著身子,坐在一個扣著鍋蓋的水缸上,手中拿著一把梳子,正在梳頭,完全是一個鄉下村姑的模樣,瞧上去煞是不倫不類。
那男子看到這裏,不由得心念一動。他正要出門,喚那少女進來歇息,猛地聽見少女一聲尖叫,上前看時,隻見雪獅子的旁邊,站著一個衣衫敝舊、蓬頭垢麵的少年,他的女兒袁從真,正對著那個少年擠眉弄眼,嘻嘻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