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後記·沉舟側畔(下)
袁三娘已經盯著二樓雅座外那叫老鄭的雜役小半個時辰了。
老鄭一臉麻子,興許不到五十的年紀,瞧著卻有六十好幾。那張總是有些邋遢的麵容今日格外呆滯,正撐著兩隻腫眼泡、一眨不眨地盯著不遠處的雅座瞧。
這老鄭雖說是半年前才來的船上,但自稱從前是做過這門生意的,待人接物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不像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怎麽今日瞧著竟有些露怯呢?
要麽是惦記上了賞錢、要麽是惦記上了人家的私財。總共就這麽些小心思。
袁三娘這般想著,邁腿上了二樓,不等對方反應過來,一把揪住往旁邊隱蔽處退了兩步。
“瞧你這眼皮子淺的,怕是都沒見識過比縣尉大的官了吧?竟能沒出息成這樣,我這船上要是哪個都似你這般又貪又懶,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老鄭低著頭不說話,隻偶爾抬下眼皮,仍是望著那雅座的方向。
袁三娘氣樂了,扭頭望向身後。
“我倒要瞧瞧,是什麽大羅神仙值得你如此.”
吐了一半的話頭驀地打住了,她的臉也頓住了,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不遠處靠窗第二位雅座。
那雅座中的男子一身月白衣裳、穿的很是素雅,渾身上下除了那一支玉簪再無旁的裝飾,修長的手臂半支著身子、微側著頭,眼神並不落在正中那些舞姬的妖嬈身姿上,左手在琴案上隨意撥弄著,彈出的聲音卻教人不由自主地丟了幾魂去。
她瞧得出神,冷不丁一張臉緩緩移到了她的視線正中,卻是那男子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用一對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幫子、將那男子的臉擋了個嚴嚴實實。
袁三娘莫名有些心虛,正要收回目光,下一瞬那男子一把將女子拉入懷裏,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似乎示意那女子將桌上剝好的蜜柑喂到他口中。
女子笑嘻嘻地掰開一瓣汁水飽滿的柑肉,卻在離對方半寸遠的位置停住了動作,一轉頭盡數塞進了自己嘴裏,隨後耷拉著臉推開那男子,拍拍屁股站起身來,那男子見狀將琴案推開、也起身跟了過去,江上晚風吹起他月白的衣衫,襯得他身姿比那兩岸細柳還要柔軟飄逸。
兩人離開雅座去了甲板上,袁三娘的視線便像粘了蛛絲一般跟了過去,從裏挪到外,又從一邊挪到另一邊,直到那兩道身影消失在船頭的夜色中,這才一個機靈清醒過來。
她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臉。
怎麽回事?莫不是那沮河的河神當真顯靈了吧?
想她做這行當也有十數年了,什麽樣的人沒見過,怎地還會如此失態?定是晚上那桂花釀喝多了一盅,才教人昏了頭。
袁三娘搖搖頭,再轉身的時候那老鄭早就不見了蹤影。她低聲罵了幾句,匆匆往船上小廚的方向而去。
今晚的事可不能出了岔子。
甲板上,肖南回餘光瞥見袁三娘離開的身影,這才丟了手中已經捏癟的蜜柑,小心四處查看起來。
男子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生氣了?”
“別鬧。”
她故意不去看他,一副正當緊要關頭、分身乏術的樣子。
可她身後的人卻顯然沒這麽好打發,將扮苦裝慘、戚戚艾艾的功力發揮到了極致。
“她要看我,我又能怎麽辦呢?你要是不樂意,下次我便將臉遮起來。若再不行,你便將我鎖在客棧吧.”
肖南回知道她再不做點什麽,對方就要徹底“構陷”她於不仁不義之地了。
她飛快轉身,抬手覆上男子的嘴唇、示意他噤聲。
不知怎的,方才熱鬧喧囂的絲竹聲、鼓樂聲、談笑人聲通通不見了,氣氛瞬間安靜下來,隻餘江水拍打船身的聲響。
她微微從那飄蕩的紗幔後探出頭去,隻見方才歌舞升平、人生喧鬧的雅座廂房,如今不見一名樂師舞姬,宴飲賓客紛紛倒伏在案前,似乎上一瞬還在沉浸酣樂,這一刻便陷入沉沉睡夢之中。
她下意識掩住口鼻,可細細嗅了嗅又並未察覺什麽異樣。
雅座角落裏隨即傳來些動靜,卻是一名腰纏玉帶的大肚子男人和一位戴著帽帷的少婦。她望著那二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雅座與雅座也是有分別的。
隻有那些給了紙花的貴客喝得是清清白白的佳釀,而其餘的那些怕是摻了東西。
肖南回正尋思著,賈翰從船舷另一側小心靠過來。
“這是要開始了?”
她剛要說什麽,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捂著某人的嘴,連忙放下手來。後者瞧她一眼、並未說話,卻抬起一根手指摸了摸嘴角。
賈翰看看她、又看看那安靜的男子,突然之間似乎明白了什麽,不由自主地踉蹌了半步。
那兩人此刻卻異常默契起來,一左一右繞開他、並排走向前。
“要開始了,我們走吧。”
賈翰深吸一口氣,半晌才跟上前。
畫舫不知何時已經停在了江麵上,四周黑漆漆的,幾乎分不清水麵與江岸,隻船頭一盞孤燈同天上圓月相映。
油燈下,那對孿生少女就跟在袁三娘身後,兩人抬著一隻半人高的紙船,小心放入江中。
今夜無風,江水平緩。紙船隨著江水晃蕩著卻並未飄遠,船上隱約露著半盞火油,黑黢黢的同那江水一般顏色。
袁三娘便帶著幾名披蓑戴麵具的雜役對著那江水念念有詞,隨後又是一番聽不真切的吟唱。
肖南回一臉莫名地瞧著,終於忍不住低聲詢問身旁“高手”。
“她念得什麽?經文?咒語?還是祭詞?”
夙未停頓片刻,如實回答道。
“聽不明白。”
他都聽不明白,還有誰聽得明白?八成是瞎念的了。
她心中那緊張放下了三四分,可一旁賈翰卻不知其中門道,仍憂心忡忡。
“這幾艘畫舫上的東家都是登記在官家的私妓,此前倒也未出過什麽亂子,今日若非兩位恩公提起,當真不知同那河神一事有關。誰曾想今日一瞧.”
肖南回擺了擺手,示意賈翰不必多說、靜觀其變。
她也是蹲了幾天才跟到這來的,定是不能最後一刻功虧一簣。
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儀式終於結束了,袁三娘示意那第一位貴客上前。
“不知貴客有何心事想請教先生?”
隻見那大肚子男人對那紫衣少女耳語一番,粉衣少女則提筆在一旁血紅的信箋上落下一行簪花小楷。
男人語畢,在那對少女的示意下,從身後那匣子裏取出三隻布袋,依次放入那水中紙船裏。
肖南回眯起眼仔細瞧著,不意外地看到那袋子內露出的一點金光。
她身旁的人顯然也看見了,原本一直緊握著她的手終於慢慢鬆開來。
沒人比他們更了解那些隱秘之事了。甭管是山裏的、河裏的、還是哪裏的神,都是不喜歡金子的。他們想要的東西遠比金子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