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真相(中)(1 / 3)

六月節氣最叫人感到愜意的,就是雨後初晴這片刻時光。

李當忍府邸綠植眾多,堪稱‘一步一花草、十步一垂蔭’,昨日雨急風驟,此時不免落葉滿地。賀永年很早就起身打掃,隻可惜李府實在太大,當最後一絲雨後初晴的涼意消散時,他才把前院掃了一小半。

這怨不得別人,是他賀永年自己遣走了所有家丁,眼下這點辛勞,正可以作為一個小小的報應。

是了,其實還有人尚未離開,但她恨極了賀管家,自然不會出手幫忙。

一堆……三堆……五堆……

當賀永年摞起第六堆落葉時,有人在他背後說話了。

“‘南風熾如炎’。”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賀永年手中掃帚不停,好似沒聽到一般。

“南風……熾如炎!”

背後那人抬高聲音,又說了一遍。

賀永年隨手把掃帚立在一旁,轉過身,在他跟前的是一個陌生男子,隻見這人腰懸長刀,身上處處灰塵泥汙,一張方臉上滿是疲憊之色、眼中更布滿血絲,望來分外憔悴。

可想而知,此人若非乞丐,便是一個風塵仆仆的旅人。這兩日府中家丁紛紛離去,想必有人忘記隨手關門,這便給外人溜進來化緣了。

陌生男子見到賀永年正臉,清咳一聲,又道:“南風……”

“省點力氣,我不懂你們的勞什子暗語。”

賀永年打斷了對方的話,接著從袖中取出一支小巧陶笛,“但你應該認得此物。”

南風熾如炎,星火可燎原。‘南風’點出來曆、‘燎原’道破誌向,陌生男子眼見對方答不出下半句,正疑心找錯了人,待看到那支陶笛後,霎時間麵色一變,單膝跪地道:“小人烈星寒,拜見李大恩公!”

賀永年麵無表情道:“起來吧,你跪錯人了。”

“千裏笛是我族中寶物,星寒怎會看錯?”

烈星寒盯著他手中陶笛,沉聲道:“十五年前,邢風首領將它交予您手,此事族中盡知,雖然彼時我隻是十歲孩童,卻也常聽長輩提及您的恩義。此番聞得笛聲傳訊,星寒便請纓前來,任憑恩公驅使。隻是……隻是您好像跟傳聞裏不大一樣……”

說著,他察覺一絲不對,傳說李當忍身材高壯、為人豪邁,而眼前這人個頭瘦高、眉眼低垂,好像誰都欠他八百吊錢似得。若說認錯了人,可偏偏千裏笛又在他手中……

“我家老爺、這座大宅的主人,才是你口中的‘恩公’,”

賀永年無奈道:“我叫賀永年,是他的管家。”

“啊,原來如此!”

烈星寒臉上一紅,暗罵自己魯莽,忙站起身,訕訕道:“星寒見過管家大人,不知李恩公現在何處?”

“我家老爺此時身在府衙大牢,罪名是‘私通巫人,資敵叛國’。”

“怎會如此?!”

烈星寒大驚失色,繼而大怒道:“管家大人,你快告訴我是哪個狗官抓了李恩公,我現下就去剁了他!”

“小點聲、小點聲……”

賀永年冷著臉道:“你們族人都是這般沒腦子麼?”

烈星寒又是一陣臉紅,不知自己哪裏說錯了,也不知對方何以用上‘都是’二字?

賀永年歎了口氣,又道:“當年邢風帶你們逃往南荒,我笛聲送出不過兩日,為何你能這麼快趕來?”

“回管家大人,我們……我們沒能走掉。”

烈星寒沉默良久,恨聲道:“那年我們一路南下,眼看就要出關時,半路卻遇到了雷狗截殺,我爹、我娘、還有邢風首領,還有很多人,都死了。原本三百多族人,最後隻有不到一百人逃了出來……”

“邢風死了?”

賀永年眉頭一皺,追問道:“那現下呢,你們在何處藏身?首領是誰?”

“邢風首領臨死前叫我們分散逃命,大家不知該去哪裏,隻知道南邊是死路、於是便往北走,一路上專往深山老林裏鑽,雷狗找不到我們,慢慢的風聲也就緩了。我們隻知道自己原本出身南荒,可那都是幾百年前的舊事,南荒到底是啥樣子、誰也沒親眼見過,自打邢風首領走了以後、也就沒人再提南遷的事。”

烈星寒頓了頓,又道:“眼下,我們都在瑞國北境一個叫‘烏山’的地方生活,那裏物產貧瘠,等閑是沒有外人去的,所以暫時倒還安全。至於新首領……唉,我們一共也就剩下百十口人,還選什麼首領……有什麼事,幾個長輩互相商量也足夠對付。”

大瑞幅員遼闊,轄製十七行省、一千六百餘州縣,名山大川數不勝數。賀永年不知那烏山是個什麼地方,但既然稱得上‘安全’,想必既偏且僻,所謂‘生活’雲雲,隻怕是苟且度日而已。如此情況下,聞得笛聲召見、這烈星寒尚能日夜兼程趕來此處,倒也算他們知恩圖報了。

“管家大人,先別說這些了,”

烈星寒催促道:“您快告訴我府衙大牢在什麼地方,咱們這就去把李恩公救出來!”

“不必了。”

賀永年淡淡道:“我傳訊出去,不是求你們來救人的。”

“您可是擔心我說大話麼?”

烈星寒拍了拍腰間長刀,傲然道:“管家大人不必憂心,星寒渾身本領、力能開山,那府衙大牢就算是鋼鐵打造,我也能給它砸個稀巴爛!”

賀永年冷冷道:“半桶水。”

烈星寒奇道:“什麼半桶水?”

所謂‘一桶水不響、半桶水咣當’,看這烈星寒滿嘴自信的樣子,當屬半桶水之流無疑。賀永年冷笑道:“實話告訴你,現下府衙不止有大批官差,還有四個雷部高手坐鎮,任你再怎麼厲害,能以一抵四麼?”

“雷部的狗子也在這裏?!”

烈星寒一怔,隨即怒道:“管家大人,我族與雷狗本就血仇似海,更別提其中又牽連到恩公性命,請您務必……”

“我說過,你是不行的。”

“千裏笛在手,咱們再傳訊息,從烏山多找些人來……”

“夠了!”

賀永年斷喝一聲,厲聲道:“你們當年險些給人殺的滅族,喪家之犬,少在我麵前放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屁!”

“你……你說什麼?!”

烈星寒父母皆死於雷部之手,聞言登時雙眼通紅,大吼一聲,便要抽刀在手。賀永年絲毫不露懼色,反而譏諷道:“先前還一口一個‘恩公’,現下卻要怎樣,砍死恩公的管家麼?”

“你……我……”

烈星寒臉色漲紅,卻又不能當真動手,滿腹憋屈間,抬腳一跺,登時將山岩石鋪就的堅硬地磚踏成粉碎。

“想救人,至少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你若真給人一掌打死倒也罷了,倘若你被雷部生擒,你那些苟活在烏山的同族豈不也要被連根拔除?我家老爺是何等樣人,他寧死也不會想看到這個結果!”

賀永年麵色陰狠、聲音冰冷,“你以為我是好心來著?明白說吧,我對你們這些人從無好感,一群蠻族賤命,別說死你一人,隻要能救出老爺和少爺,縱使叫你們剩下的族人全死絕了,死的屍骨不存、死的灰飛煙滅,我也絕不在乎!”

說著,他聲音漸低、狠色也逐漸被哀傷代替,“可是,不行啊!我家老爺,他比誰都仁義,所以他活得那般累……我早該知道的,從我追隨他第一天開始,我就該知道他早晚會把自己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