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蝙蝠
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從大學時代起,從政就一直是我的理想之光,欲望之火,它像宗教一樣,在我研究生畢業時,鼓舞著我以優異的成績闖進了市政府那扇神聖而又神秘的大門。
我從小就有拿破侖式的野心,但是我不知道這是理想還是欲望。穿過歲月的迷霧,撫摸那些從指間滑過的青春,我發現理想和欲望是很難區別的。有太多的理由證明,理想就是欲望,欲望就是理想。
當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東州市市政府辦公廳時,是有著遠大理想的,然而這理想經過歲月的磨礪卻越來越現實。這種現實讓我不敢放縱自己的感性,否則我不僅生存不下去,還會死於內心。我之所以能堅持住,是因為我有理想,盡管此時我還不知道,這理想是少數人的遊戲,我隻懂得即使我的理想是少數人的遊戲,那也是生活。關於這一點,我與張副市長結緣以後,認識得越來越深刻。
張副市長叫張國昌,是東州市最年輕但資曆最老的副市級領導,戴著一副金絲邊的近視眼鏡,中等身材,儼然一位學者。張國昌天生一副領導派頭,由於他深諳權謀,所以在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既威嚴又和藹的魅力。威嚴時,隻要張副市長一出現在會場,會場立即鴉雀無聲,拍板定事,無論是主任、局長,還是區長、縣長,沒有人敢說個“不”字。和藹時,他談笑風生,平易近人。每到中午休息時,張副市長都會到辦公廳各處室去打打撲克,時間久了,大夥都知道這個時候張副市長隨和可親,不用太拘束。
當年,時任市長助理的張國昌當選東州市副市長爭議很大,與之相當的是曾任省政府副秘書長的李紹光。李紹光已經在東州市副市長的位置上掛職鍛煉了近一年。正好趕上換屆選舉,張國昌與李紹光好有一搏。十位市長、副市長候選人應當差下去一位的,按照上級領導的意思差下去的當然是張國昌,但是對於張國昌來說,這是他人生的一次重要機遇,他哪肯放過。一個人在政治鬥爭中的堅強與軟弱、誠實、虛偽、果斷或猶豫不定都可能成為他在權力階梯上晉升的機會與反機會。張國昌抓住了機會,他利用在東州市根深蒂固的影響,獲得了與李紹光相同的票數,而且兩個人的票數雖然過半但都最少。這個結果是組織上所沒想到的。為了平衡起見,張國昌當選了東州市副市長,而李紹光因禍得福,升任東州市市委副書記主管全市組織工作。另外,兩個人都負責東州市的城市建設工作。
據說在省裏,李副書記的官聲不錯,他除了在機關工作之外,大部分時間都用於深入調研,手裏掌握著基層的第一手材料。在東州市工作不到一年,也是經常下基層辦公,還多次上交自己退不掉的紅包、禮金。但是多年來東州市的副市長都是上邊下派的,土生土長的幹部上不去,人大代表也有一種逆反心理,這也是張國昌當選副市長的重要原因。
說來慚愧,我一直住在民航宿舍大院,這是妻子楊娜向單位借的住房,妻子在東州航空公司工作,航空公司的待遇雖然較高,但畢竟是女職工,很難分到房子,便通融了主管房子的領導,借了一套五十平方米住房,其實我為房子的事一直對廳裏的領導耿耿於懷,但是沒辦法,誰讓咱是最年輕的副處長呢。在中國年輕就得等,等待有時是唯一的選擇。實際上,我們的悲哀就在於倚老賣老,而不是倚智慧賣智慧。年齡的悲哀在於年長者以經驗自居,其實經驗與年齡並不成正比,否則年少有為者無法解釋。那麼經驗與什麼成正比呢?經驗與對生活思考與內省的程度成正比。人們對生活思考與內省得越深,生活給予他的就會越多。一個一生都不會思考與內省生活的人,隻能空活百歲,有什麼經驗可言?如果說有也隻能是自以為是的行屍經驗。我們都在風雨中追逐,尋找自己的路,征服黑暗的責任要求那些善於思考與內省的人將經驗釋放出來,盡管這種釋放曾被設置了無數年齡的障礙。年齡的代名詞是資曆,然而,資曆扼殺了多少思考與內省後的思想呢?
楊娜實在不願意住這套借的住房。因為今年夏天的晚上,這房子鬧了兩次“鬼”,都快把楊娜嚇出精神病來了。女兒蕾蕾剛上小學四年級,在寄宿學校上學。我經常忙得半夜回家,因此,楊娜經常晚上一個人在家。
夏夜的民航大院,非常幽靜,圓月的清輝灑滿小路,我在單位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一進屋,剛打著燈,楊娜就從臥室慌慌張張地走出來,像是受了驚嚇。
“雷默,剛才屋子裏飛進來一隻鳥,把我嚇壞了。”楊娜手舞足蹈地說。
“淨瞎說,有紗窗,怎麼會飛進鳥呢?”我不可思議地問。
“是真的,它飛進來後,在屋子裏飛了兩個來回就不見了。”楊娜心有餘悸地說。
我知道妻子膽小,連忙勸她說:“好了,好了,我回來了,你啥也別怕了,快睡覺吧。”
楊娜見我回來了,心裏好像有了底,便不像剛才那樣緊張兮兮的了,連忙給我打了一盆洗腳水,便**睡了。
天氣太熱了,我洗臉刷牙後,又擦了擦身子,然後坐在沙發上一邊泡腳一邊看電視,突然一隻黑糊糊的東西從窗簾後麵爬出來,“呼”的一聲飛了起來,在屋子裏“呼呼”地飛個不停。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拖著兩腳水,直奔涼台打開紗窗、又關上臥室的門,那隻黑乎乎的東西飛了幾圈後,一下子從窗口飛了出去。我趕緊關上紗窗。我看得清楚,這是一隻蝙蝠。此時,楊娜從臥室裏出來,驚恐地縮成一團。
我真沒想到住宅裏會飛進來蝙蝠,再說窗戶雖然開著,但都有紗窗,蝙蝠怎麼會進來的呢?我見楊娜很害怕,便安慰道:“娜,沒事了,從窗口飛走了。”
“雷默,你看清是什麼了嗎?”
“好像是一隻蝙蝠。”
“怎麼會是一隻蝙蝠呢?”
“我也不知道,以後千萬要關好紗窗。”
折騰了半天,我和楊娜才躺在了床上。妻子滿腹牢騷地說:“都當上副處長了,連個房子都分不上,要不是我們公司領導慈悲,借給我這套五十平方米的小屋,我和女兒就得睡大街上。”
房子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向廳領導申請了多次,怎奈僧多粥少,便不耐煩地說:“你看,你又來了,非捅我腰眼兒。”
“本來嘛,多虧咱女兒在寄宿小學,不然,非被這蝙蝠嚇壞不可。”
“我女兒膽大著呢,說不定她逼著我抓住,拿到學校當標本呢。”我開玩笑地說。
“有其父必有其女。”
楊娜說完一轉身,背對著我睡了。我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妻子一直是我的生命意誌,我們命中注定為彼此而生,她不斷地鼓舞我站在生命之上,向高處攀登,我卻在攀登中學會俯看。愛讓存在得以升華,獲得意義,盡管這意義很可能讓我成為受難的約伯,但我堅信幸福就像堅信上帝一樣。
第二天傍晚,我推掉應酬,一下班就往家趕。昨天晚上,楊娜受了驚嚇,我想多陪陪她,便按時回了家。我倆吃完晚飯後,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忙了一天都挺累的,便**睡了。
半夜時分,我被撲棱棱的聲音驚醒,我聽見一種“吱吱”的聲音,我連忙打開燈,隻見一隻黑糊糊的蝙蝠正倒掛在雪白的窗簾上兩眼放光,齜著牙叫個不停。我頓時感到頭發根倒立,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
我順手操起枕頭衝著蝙蝠掄了過去,蝙蝠頓時被打落在地。我順勢用枕頭把蝙蝠按在地上,衝楊娜喊著:“楊娜,快把笤帚給我。”
楊娜一直縮在床上,聽我這麼一喊,才手忙腳亂地跑到廚房,拿來笤帚遞給我。
“快,快,把紗窗打開。”我大聲喊著。
楊娜連忙把紗窗打開。我用枕頭和笤帚夾著蝙蝠從紗窗口扔了出去,然後連忙關上了窗戶,這才鬆了口氣。
“楊娜,太奇怪了,紗窗關得好好的,蝙蝠是怎麼進來的?”我莫名其妙地問。
“你好好找找原因,要不然,我一個人可不敢在家呆著了。”楊娜驚魂甫定地說。
我從南屋走向北屋,從北屋走向南屋,終於發現在涼台與鋁合金窗框相接的下方有類似於鼠類的排泄物,就像是個老鼠窩。
“楊娜,原因找到了。”我興奮地說。
楊娜趕緊跑過來,驚異地問:“這不是老鼠糞嗎?”
“哪兒呀,這一定是蝙蝠的排泄物,它一定是在這個空隙裏坐窩了,快找東西我把它堵上。”我催促道。
楊娜趕緊找了木條、紙、破布等東西,我費了好大勁把這個洞給堵上了。
“楊娜,這回肯定沒事了。它就是吸血蝙蝠也不怕了。”我逗趣地說。
“你淨嚇唬我,怎麼會有吸血蝙蝠呢?”楊娜毛骨悚然地問。
“怎麼沒有?動物世界裏把這種吸血蝙蝠叫做吸血鬼。”我虛張聲勢地說。楊娜聽了嚇得一頭紮進我懷裏。
我從小就聽說過“吸血鬼”的傳說,這些吸血鬼大多與吸血為生的蝙蝠有關。我曾經看過一則報道,在墨西哥西部沿海的那亞裏特州,一種吸血蝙蝠經常在夏季的夜間出來覓食,主要靠捕捉昆蟲和吸食動物的血液為生,但是很多當地居民不幸成為這種蝙蝠的攻擊對象,他們大多在戶外睡覺或者晚上休息時沒有將窗門緊閉而導致吸血蝙蝠穿堂入室。一想到“吸血鬼”,我也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在大學時,我就知道“血蝠主義”代表醜陋的真理,是心靈枯竭的象征。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玫瑰花叢中藏著一個土饅頭,我把土饅頭挖開,發現了一口棺材,我試著打開棺材,裏麵迸發出千種哄笑。我嚇醒了,當然隻是在夢中醒了,發現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上有許多荊棘,但是沒有一朵玫瑰花。
自從屋裏鬧蝙蝠以後,楊娜就得了失眠症,好長一段時間才恢複過來,她直鬧著讓我向廳裏申請房子,弄得我著實上了一陣子火。
2。論文
早晨,處內工作人員都在忙著手頭的工作,有的在電腦前打字,有的在接電話,有的在處理文件。我在辦公桌前修改一份文稿,副市長張國昌的秘書韓壽生走了進來,處內工作人員紛紛與韓壽生打招呼。在我眼裏,韓壽生是一個頗有城府和心計的人,平時話語不多,很難看出他在想什麼,看他一眼就覺得沒有安全感。韓壽生三十七八歲,卻長相老成,乍一看有四十七八歲,韓壽生也很會利用自己的長相,向別人介紹自己時,從來都說自己有四十七八歲了,搞得很多比他年長的人稱他為“生哥”。在東州官場上,張國昌是很有分量的副市長,韓壽生很會利用這種分量,“生哥”就像稱呼黑道老大一樣叫開了。
韓壽生走到我的辦公桌前似笑非笑地問:“雷默,忙啥呢?”
“改個材料。”我謹慎地回答。
“先放一放,張市長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趟。”韓壽生壓低聲音說。
“張市長找我?什麼事?”我驚異地問。
“不知道。去了,你就知道了。”韓壽生詭譎地笑了笑說。
東州市政府辦公廳共有五個綜合處,綜合一處對市長,綜合二處對常務副市長,其他三個處分別對兩位副市長。綜合處是政務處,實際上就是各位市長的辦公室。市政府的所有決策都是從綜合處裏醞釀出來的。在綜合處工作很辛苦,沒有節假日,沒有大禮拜,熬夜寫材料是家常便飯。雖然綜合處的工作人員離市長很近,但除了正副處長以外,其他工作人員市長們未必能叫上名字。隻有張副市長例外,他一到中午就到各綜合處室與大家打撲克,這讓他贏得了沒有架子的好名聲。綜合四處主要為主管外經外貿的副市長肖繼文和主管城市建設、商業的副市長張國昌服務,從分工上,我作為副處長為肖副市長服務,而作為處長的老杜負責為張副市長服務。當然,老杜忙不過來時,張副市長的工作我偶爾也跑過幾次,但是像今天這樣專門到辦公室談話,還是第一次。其實,我錯了,後來我才知道,自從我任綜合四處副處長以後,張國昌就開始注意我了,張國昌不是那種平庸型的領導,他是一位政治上有抱負、有遠見的人物,但他出身卑微,從小是孤兒,當過裝卸工,沒念過大學,靠自學成才,為了掩飾自己卑微的出身,他尤其對自己的服飾極為講究,有人說張副市長還出過一本詩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寫的。張國昌為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標,他需要身邊有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才。從才能上講,張國昌對我相當滿意,他還要考察我的忠心。當然這一切我並未察覺。不過,我隱隱地感到,這次他找我可能是一次機會。
韓壽生的辦公室在張副市長辦公室的外屋。我隨韓壽生走進辦公室,他讓我先坐,然後推門進了張副市長的辦公室。我有些拘謹地坐在沙發上,心裏琢磨著張副市長找我會有什麼事。
牆上掛著一幅畫,是一隻鷹,利爪上抓著一條蛇,我覺得這幅畫頗有深意,當然出自名家之手,看來韓壽生是很有野心的,他不僅要像鷹一樣展翅高飛,而且還有捕蛇的野心。我知道張副市長是屬蛇的,然而蛇是代表智慧的,沒有它的引誘,亞當和夏娃也不會偷吃“禁果”,被逐出伊甸園。韓壽生在辦公室掛這幅畫難道僅僅是向往鷹的高傲嗎?畫的上方還有一輪紅日,我不禁想起查拉圖斯特拉的名言:“啊,偉大的太陽,如果沒有被你照耀的人們,你的幸福在哪裏呢?”我知道韓壽生心中的太陽是什麼,也知道張副市長心中的太陽是什麼,因為他們心中的太陽和我心中的太陽是一個,隻是升起的高度不一樣,其實很多人心中都有這樣一輪太陽,隻是從政的人更崇拜它。我正胡思亂想間,張副市長紅光滿麵地從裏屋走了出來。
“雷默,來啦,到我辦公室坐吧。”張副市長和藹可親地與我打招呼。
我趕緊從沙發上站起來,“張市長,您好!”然後拘謹地隨張副市長走進辦公室。
張副市長的辦公室很大,一麵牆的書櫃,一圈的高檔沙發,老板台前有一張高背黑色真皮轉椅,轉椅右後側是一麵國旗,老板台正對麵的牆上掛了一張鑲在紫檀色木框裏的橫幅,寫著“寧靜致遠”,遒勁飄逸。大紅地毯,有幾盆高檔鮮花點綴。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
張副市長從辦公桌上拿起一盒軟包中華煙,抽出一支遞給我。我接過煙趕緊從褲兜裏掏出打火機給張副市長點上火。張副市長指了指沙發示意我坐下。我謙恭地坐在沙發上。
韓壽生從飲水機上給張副市長專用的不鏽鋼茶杯加了水,又給我用一次性紙杯倒了一杯白水,然後從張副市長的辦公室退出去,輕輕地關上了門。
張副市長一邊喝著茶一邊坐在沙發上,用欣賞的口吻問:“雷默,在辦公廳工作有七八年了吧?”
我拘謹地笑著說:“張市長,您記得真清楚,我到辦公廳工作七年半了。”
張副市長深吸了一口煙,慨歎地說:“我看了你寫的書和發表的一些文章,很有見地呀。”
我謙遜地笑了笑,“讓張市長見笑了。”
張副市長讚許地揮了揮手說:“最近你在《東州日報》上發表的那篇文章提出,城市要向黑水河南部發展,產業結構要變‘二一三’為‘三二一’,我很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