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沈六首準備了三十年,可謂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何心隱的足跡遍布東南,對士農工商都有深刻的理解,對看似平靜無波的表麵下,所蘊含的能量十分清楚。惟其如此,他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但是,這股東風難起啊。因為人皆自私,願意便以別人犧牲,成就自己,卻沒有願意犧牲自己,成就他人的。是以國人空談政治者多,敢於以身實踐者少,此國之所以不昌者也。何某一介草莽,六尺之軀,願意做第一個犧牲者,以勸後人。”
說這話時,他沒有絲毫的慷慨激昂,就像在跟邵芳拉家常一樣,平平常常就把決定交代出來。
邵芳卻已經熱淚盈眶,他重重點頭道:“既然先生主意已決,那就讓邵芳跟您做個伴吧。”
“那不行。”何心隱搖頭道:“我還有事情要托付與你呢。”
“……”邵芳明知這是他的借口,卻無法反駁。
“我若被捕,吉安聚和堂的親族必然會遭到東廠的騷擾,但他們深處大山之中,防禦完備,我並不擔心。”何心隱的目光變得柔和道:“我唯一擔心的是你蓮心嫂子,她是個烈性女子,聽到我被捕,肯定要設法營救,我若被害,她會跟劊子手同歸於盡。”
說著有些自得的笑笑道:“有個女人能為你這樣,這輩子就算沒白活。但是我不想讓她做傻事,所以你得幫我把她誑去呂宋,等我死了一年半載再讓她知道,到時候她做什麼都晚了,你再把這封信拿給她看,想必能讓她挺過去。”說著起身,從隨身行李中,找出一封已經有些年頭的信道:“三年前就寫好了。”
邵芳含著熱淚,將那封信珍之又重的收好,何心隱端著兩杯酒道:“兄弟,喝了這杯酒,咱們後會無期了。”
今天之前,邵芳就不知道掉淚是個啥滋味,這下可好,一次就把前半輩子欠得補上了。
飲完告別酒,何心隱突然想起一事道:“你還有隨從在外頭?”
“是。”邵芳點頭道:“我的一個保鏢。”
“估計張太嶽這回兒,已經落在他手裏了。”何心隱輕聲道:“既然我不走,抓他也沒有意義了,還是放了吧。”
“他可是鐵杆的保皇黨!”邵芳沉聲道:“這種人,多死一個是一個。”
“算了。”何心隱搖搖頭:“不論立場如何,一心為國的張太嶽,都不該死得這麼窩囊。”
“是。”邵芳怎會違背何大俠最後的心願。
離開草廬後,讓夜風一吹,邵芳被烈酒和熱血燒灼的大腦,一下清醒不少。望著天空皎潔的明月,邵芳心頭升起明悟……先生肯定是早就料到會有今天,也一直在盼著這天到來,以此推論,他這些年那麼激烈的演講,那麼頻繁的活動,八成也有推動這天到來的目的。
張居正走出草堂百十步,忽然從路邊茅草窠裏跳出個人,隻一掌,便結結實實砍在他腦後。他隻覺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等他醒過來,便看到邵芳那雙在黑夜中亮得瘮人的眼睛:“這次不殺你,是夫山先生的意思,倘你日後還要幫那昏君,我邵芳一定取你的性命!”說完便消失在樹林中。
張居正緩了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他竟然被用腰帶掛在一棵樹上,褲子自然落在地上,腿毛隨夜風擺動,倒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想到今天發生的事情,他不禁暗自慶幸,這次來見何心隱,是想要確認自己的判斷——一場由王學掀起的革命快要爆發了。為了刺探出更多的真情,他故意撩撥何心隱,擔心會遭遇不測,他又刻意表現出衰老退化的一麵。現在想來,還真不多餘,要不是讓何心隱產生了惻隱之心,這根腰帶怕是要勒在自己脖子上了。
等到仆人找過來時,他已經快要凍僵了。趕緊將他放下來,背下山,要往投宿的旅社去,卻被張居正阻止道:“直接上船,我們要立即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