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巡撫薛煥的官船,於第三中午到了上海,由關卓凡親到碼頭迎接。兩人見麵,都是彬彬有禮,很客氣地寒暄,誰也不提那段曾經的齲唔。等到上了轎子,便直奔藩司衙門,軒軍和淮軍營官以上的將領,上海城內四品以上的官員,都已經齊集於此,等待巡撫大人來指授下一步的作戰方略。
這個會議,原本是多餘的事情。李鴻章的淮軍出自湘軍,隻領曾國藩的意旨,哪裏會聽他薛煥的指揮?至於軒軍,原來已是自視甚高,上海大捷過後,眼裏更是隻有一個“軒帥”,而薛煥曾與關卓凡過不去的事,盡人皆知,誰肯再把薛煥的話當一回事?
但是在薛煥而言,卻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有責任來主持這樣一個會議——於公,淮軍是客軍,現在與軒軍同在上海,他覺得要靠自己來替他們協調兩軍之間的安排;於私,原來上海是軒軍獨大,他也無可奈何,現在多了一個淮軍,他便想借這個機會,好好捧一捧李鴻章,拿李鴻章來壓一壓關卓凡的氣焰。
他的想法,也不能完全沒有道理,可惜他不知道的是,調他進京簡候、命李鴻章署理江蘇巡撫的上諭,已經由內閣明發,昨深夜遞送到了上海。
明發的上諭,載於邸報,無保密可言,因此上海的官場上已經人人皆知,偏偏薛煥自己不知道——兩前,他在南通上船,今才逶迤到了上海。而關卓凡亦詐做不知,理由倒是很充分:他一大早就到碼頭恭候撫台,因此“來不及”知道。
於是,當關卓凡陪著薛煥進入藩司衙門的花廳,口稱“撫台到!”,滿廳的人還是隻好肅立相迎。看著薛煥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大家先是奇怪,繼而方才明白過來,他是才下船,還沒有得到消息,這下子怕是要鬧大笑話了。然而這樣的時候,誰肯在李巡撫和關藩台的眼皮底下,做出頭的椽子?隻好等他自己去看上諭。而軒軍一係的官員,則大起幸災樂禍之心,人人忍住了笑,一門心思要等著看他出乖露醜。
“少荃!”薛煥把李鴻章的雙手緊緊一握,做出一副不僅親熱,而且激動的樣子,“滬上官民,翹首以望,到底把你給盼來了——這一下,上海終於可以放心了!”
這句話,若是放到四個月以前,還勉強得過去,現在明明是軒軍血戰七十日,保住了上海,他再出來就有些昧心了,幾乎等於是往軒軍身上踩了一腳。李鴻章尷尬之極,看看關卓凡,是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心這倒為難了,薛煥不知道上諭,總不好由自己來跟他,你的巡撫,現在歸我來做?
“薛大人太捧我了,滬上有今日的局麵,全靠薛大人和關藩司的力量,少荃並無尺寸之功。”李鴻章是個聰明絕頂的人,自然不肯替他當槍,讓自己跟關卓凡之間生出嫌隙來。
一番敷衍過後,各自落座,薛煥先了一通皇恩浩蕩,曾督帥高義的話,便開始大談下一步江蘇的軍務安排了。他在南通,對此很下了一番功夫,因此談起來倒也頭頭是道。應該南守北進,淮軍雖是客軍,卻是奉曾大帥之命而來,因此上海方麵不僅應該平等相待,軍事上更應該以淮軍為主,雲雲。
藩司衙門管“人事係統”的那位三品的右參政,任柱,見再這樣下去不是了局,於是悄悄吩咐一位經曆司,將昨日的邸報取了來,塞給了隨薛煥同來,巡撫衙門裏的一名姓周的參議。周參議是薛煥的親信幕僚,把邸報略略一翻,臉色大變,看看薛煥,仍還在滔滔不絕地個沒完。
無奈之下,周參議隻得起身,繞到薛煥身後,輕聲道:“覲公,有邸報……”
“嗯,嗯,放著我回頭看。” 薛煥講得正高興,頭也不回,隨口答了,繼續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