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鋆從鼻孔中冷哼一聲,道:“一邊伸你個巴掌,一邊給你個甜棗——六爺,所謂‘做減法’、‘做加法’,大約就是這麼回事吧?”
恭王一笑,道:“正是如此!我冷眼旁觀,此人行事,凡遇物議沸騰,彼此詰難,相持不下,他應對之策,大約總是這一套的。”
寶鋆想了一想,點了點頭,道:“譬如,鐵路那次,似乎就是如此。”
恭王抬起右手,豎起食指,向著寶鋆,虛點了一點,臉上神情,頗有莫逆於心之快。
“正是!修築鐵路這個事兒,若由咱們來主持,拿出來的理由,無非是鐵路築成,利便軍國,可是,‘利便軍國’四字,關那班反對鐵路的人什麼事?你想想他是怎麼辦這個事兒的?他講鐵路的好處,對‘上頭’,還是‘利便軍國’;對下頭——佩蘅,你記不記得他的那句‘要想富,先修路’?有意思的很!”
“是,我也記得。”
恭王有點興致勃勃的樣子了:“反對鐵路的人,鐵路‘與民爭利’;他卻倒了過來,鐵路‘與民生利’:鐵路開通,物資、人員流轉,百倍於前,窮鄉僻壤立變通衢大城,市麵興旺,經濟發達,官紳士民,皆蒙其利——實話實,鐵路能有這些個好處,原: 先連我也是沒有想到的!”
“還有,什麼‘地價大漲,獲益最钜者,乃是沿線之地主’——佩蘅。你也曉得。反對鐵路最力的。正正好就是這班人!聽他這麼一,這班人都該糊塗了:怎麼,鐵路打我這兒過,我不是虧了,而是賺了?”
寶鋆道:“這——就是,跟改革旗務一般,對相關人等,也要一邊‘做減法’。一邊‘做加法’?壞風水算是‘減法’,生利興旺算是‘加法’?”
恭王點點頭,道:“是。不過,‘壞風水’這回事,他是不認的。”
“還有,就在會議鐵路之前,他上折請複京官的原俸。這,也算是一邊‘做減法’,一邊‘做加法’——就像你的:一邊伸巴掌,一邊給甜棗。閻丹初那一番做作。我估計,也是和他兩個串通好了。唱紅白臉罷了。倒弄得一班京官,七上八下,患得患失。”
恭王站在寶鋆麵前,微微俯身,手指輕輕地敲著桌子:“總之,就是叫你下不定決心、拿不定主意,來同他對著幹!”
寶鋆不話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濁氣,悶悶地道:“如此來,是怎麼也動不了他了?”
恭王停下腳步,背著手,默然片刻,道:“難。”
他坐了下來,展平袍襟,道:“佩蘅,我曉得你是為我好,大約,你也動過些念頭,可是——”
到這兒,恭王微微搖了搖頭,聲音轉為凝重:“他不是肅順;現下的局麵,也不是祺祥政變時候的局麵。”
“肅順得勢之時,看似氣焰熏,實際上,除了端華、載垣兩個笨蛋,還有杜瀚、焦佑瀛幾個心腹,其實並沒什麼人黨附於他。正因為這個,咱們才能夠一呼百應,輕輕巧巧就將‘三凶’拿了下來。”
“三凶”:肅順、端華、載垣。
恭王繼續道:“肅順沒有人緣,除了做事跋扈霸道,他做人的那副嘴臉,也實在叫人耐不得!一個輔國將軍,見到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不但不禮,還拍肩搭背,輕佻狹侮——哪個受得了他?”
“你再看關某人,他這個貝勒,是奉旨‘一切禮儀製度服用起居,皆用多羅郡王例’的,但是,除了征日回國,在津大沽口碼頭受了老八一個千兒外,你什麼時候見過他以‘郡王例’自居的了?”
老八,指的是鍾郡王奕詒。
“但凡有人拿‘郡王例’給他行禮,他若沒攔住,這個禮,必定是要還回去的。有時候,倒鬧得行禮的人頗為尷尬。”
寶鋆點了點頭,道:“是。不過,尷尬歸尷尬,關某人謙遜自抑的名聲,可就不脛而走了。”
“就是這麼回事!肅順做事,招旗人的怨;肅順做人,招宗室的厭——一句話,沒人待見他!可關某人,嘿嘿,這八旗上上下下,上邊兒的都捧著他,下邊兒的也不見得真埋怨他——肅順怎麼比?”
“還有,肅順手裏沒有兵,而他……這個,佩蘅,你心中自然是有數的,我就不用多囉嗦了。”
寶鋆的嘴巴微微張了一下,就想接這個話頭,但他在心裏大聲警告自己:火候不到,時候不到!
壓了又壓,按了又按,終於閉緊了嘴唇。
這一次,寶鋆的異樣,恭王倒是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