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腦海中,倏然生出一個念頭:這“該死”二字,是否是關卓凡造謠,挑撥我和侄兒皇帝的關係?
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懷疑——此何事哉?關卓凡絕不可能造這個假!
心潮起伏之中,恭王強自平抑情緒,緩緩道:“雷霆雨露,無非恩,可是——”
他重重地冷笑了一聲,道:“《北京條約》是我簽的,《津條約》——”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道:“其實不是我的首尾——不過,自然也都算到我的頭上!我一力承擔,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語氣怨毒,激憤之情,溢於言表。頂點說,..
“我曉得,先帝在日,就對《津條約》頗為不釋,不然,哪裏來的後邊兒的《北京條約》?如今——”
後半句話,強行咽進肚子裏,臉色鐵青,默然片刻,長長歎了口氣:“唉——”
恭王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津條約》簽是簽了,但朝廷不願履約,終致英法再次大舉內犯,結果文宗出狩,三山五園被一火焚之,留守北京的自己,不能不委屈求全,在城下之盟的《北京條約》上麵簽字。
關卓凡也聽得見他咽進肚子裏的半句話:他老子當年發的埋怨,做兒子的,如今又翻起了舊賬!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關卓凡,“——我是,早知今日要簽更加吃虧的《北京條約》。何必當初推翻《津條約》之成議?力不如人。就該忍辱負重。臥薪嚐膽,以待吞吳之日!不然,隻能求榮反辱!”
恭王一拍大腿:“逸軒,就是你這個話!不論《津條約》,還是《北京條約》,局中人折衝樽俎,真正是嘔心瀝血!我就不明白了,換了那班唱高調的人‘入局’。這兩個條約,難道就可以不簽?或者簽下來條件就會更好?”
頓了一頓,語氣愈發激烈:“好,站在外邊兒看熱鬧的,個個氣節凜然;真正幹活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成了‘漢奸’,全做了‘賣國賊’了!
“書生誤國,往往如此。”關卓凡歎了口氣,自失地一笑。“清議,清議。到底值得多少錢一斤?”
恭王也歎了口氣:“清議——分量是有的,隻是——”
他正在斟酌合適的措辭,關卓凡替他了出來:“隻是明明是一斤廢鐵,卻偏要賣一斤黃金的價錢!”
恭王眼睛一亮:“逸軒,你這個譬喻有味道!就是這麼回事!”
關卓凡莊容道:“所以,為政者,要做的,就是明碼標價,廢鐵要標上廢鐵的價錢,黃金要標上黃金的價錢,絕不能倒轉了過來!”
默然片刻,恭王深深點頭:“逸軒,撥亂反正,任重道遠!”
“有六哥的指點,我勉力去做。”
恭王微微一笑,隨即斂去笑容,輕輕歎了口氣,道:“起清議,以前倭艮峰做領袖的時候,老夫子雖然滯而不化,但到底是個肯講道理的人;這兩年,倭艮峰愈發沉默寡言,衛道之士,似有往徐蔭軒周圍聚集的意思,這個人——”
恭王一聲冷笑:“可就是冥頑不靈,根本沒有道理可講了!”
“六哥,我以為,‘清議’也好,‘衛道之士’也罷——都不要有什麼‘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