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子,”曹毓瑛慢吞吞的道,“確實難走,可是,辛酉以來,朝廷多少舉措,世人看來,都是千難萬難,乃至不可思議,最後,卻終於一步一步,走了下來?”
頓了一頓,“譬如,王爺率領軒軍,遠渡重洋,平叛美利堅——彼時,不曉得有多少人以為,咱們的兵,哪裏來的本事資格,同洋人爭鋒?又有多少人,以為國內撚亂未平,最精銳的一支軍隊,卻放到國外,替洋人打冤家,豈非……太不合時宜了?”
又頓一頓,“又譬如,改革八旗,買斷旗齡,經營東北——初初的時候,不曉得有多少人,都以為這實在是癡人夢——底下,怎麼會有人願意放棄一份旱澇保收的錢糧,跑到關外,胼手砥足,篳路藍縷,一切從頭來過?”
文祥呆了一呆,道:“琢如的話,大有豪氣,令我汗顏!”
歎了口氣,點了點頭,道:“確實,沒有當年的美利堅之行,軒軍便不成其為今日之軒軍!至於‘改革八旗’——”
到這兒,微微苦笑,“創立神機營,其實也是為了‘改革八旗’,可是,事實證明,這條路子,全然是走錯了!”
他看向關卓凡,“王爺的路子,才是對的——置之死地而後生!不磨礪,不淬火,不成器!”
關卓凡讚道:“博川,‘不磨礪,不淬火,不成器’——這九個字,的好極了!”
不過,文祥雖然承認神機營的路子“全然走錯了”,可是,並不代表,他就對“歸旗”的路子,沒有任何保留。
“神機營所涉之罪,”許庚身話了,“是謀反造逆的大罪,本來,應該興起大獄,窮治黨羽,現在,相關人等,所獲之咎,不過‘歸旗’,這是‘上頭’的如之仁,王爺的寬宏大量,‘相關人等’,嘿嘿,其實是賺了大便宜的,如果其必以‘歸營’為滿足,對‘歸旗’心懷怨懟,那就未免……太不知起倒了。”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問題是,所謂“相關人等”,不是三、五十人,是整整三萬餘人,而其中絕大多數,其實是無辜受累,這——
文祥默然。
郭嵩燾輕輕咳嗽了一聲,道:“王爺方才‘爛桃子’的譬喻,我覺得很有道理。神機營草創之初,本也是一筐新鮮桃子的,可是,後來進來了太多的‘爛桃子’,時日一長,整筐桃子,全都爛了!”
微微一頓,“這也罷了——關鍵是,神機營這筐桃子再爛,隻也是爛在自己的筐裏,裁撤之後,如果‘歸營’,那麼,各京營中,可就都有了‘爛桃子’了!假以時日,各京營會不會重蹈神機營之覆轍,整筐整筐,都變成了‘爛桃子’?”
“對啊!”許庚身道,“這就像過病氣一樣!拿洋人的話,就是……‘傳染’!”
文祥暗暗苦笑,心想這就是你們杞人憂了——並不是“爛桃子”的病氣不會過到新鮮桃子身上,而是各京營之中,能有幾隻新鮮桃子?如果各京營都是新鮮桃子,當初又何必弄一個神機營出來?眼下的京營和神機營,大哥二哥,彼此彼此,誰也強不過誰去。
不過,這個意思,甚難措辭,文祥正在斟酌,該怎樣委婉的把話明白,曹毓瑛開口了,麵色凝重:
“星叔和筠公提醒了我!有一件事情,若處置不當,必妨礙大局,貽患深遠,咱們似乎都疏忽了!”
什麼事情?
其餘四人,包括關卓凡在內,見曹毓瑛如此鄭重其事,都將目光轉向了他。
“星叔方才,”曹毓瑛道,“神機營被裁人員,可能會對‘歸旗’心懷怨懟,其實,不管是‘歸營’還是‘歸旗’,被裁之人,一定都是‘心懷怨懟’的!”
這——
“不論哪一個京營,”曹毓瑛繼續道,“前鋒、健銳、火器、驍騎……薪餉固然不及神機營優厚,保舉、加級的機會,也遠不及神機營為多——不然,為什麼那麼多人,包括許多宗室、覺羅,都要努力鑽營,必以入神機營為後快?”
“不錯!”許庚身接口道,“當年,‘鬼使神差’之謂,誠非虛言!”
“鬼使”,指的是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衙門做事——中國老百姓謂西洋人為“洋鬼子”,同“洋鬼子”打交道,便是“鬼使”;“神差”,顧名思義,指的就是在神機營當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