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笑,好像有一隻柔軟的手,伸進了自己的五髒六腑,縱然關卓凡早已自認心腸堅硬如鐵,也不由被扯得微微一痛。
不過幾日功夫,印象中那個雍容的麗人,已是形容清減,憔悴不堪:雙目紅腫,蒼白的臉上,猶見隱約的淚痕,加以國喪期間,隻能一身縞素,既無環佩琳琅,又無點翠畫紅,猶似一支孤零零的白荷,在風雨蹂躪過後的水麵,煢煢孑立。
關卓凡在心裏長長的歎了口氣。
彼此見過了禮,明氏道:“你們聊著,我先出去了。”
頓了頓,“我就在明間,有事兒喊我吧。”
醇王福晉可憐巴巴的看著明氏,囁嚅了一下,想什麼,卻沒有出來。
獨對關卓凡,為身陷囹圄的丈夫求情,對她來,是一個望而生畏的挑戰,心理壓力巨大。雖然明氏和她隻相處了半個時辰,但溫言開解,一同灑淚,已叫她在彷徨無依之下,大感安慰,隱約有落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的感覺——雖然,明氏並沒有為她解決什麼具體的問題。
明氏離去,醇王福晉立時又覺得一無所依,麵對這個幾乎已經不認識了的關卓凡,心頭罩上了巨大的陰影,呼吸都有些勻不過來了。
可是,她也明白,明氏在場,有許多話,就不好了。
明氏出去了,簾子放了下來,關卓凡和醇王福晉各自落座。
一時之間,屋子裏陷入了沉默。
關卓凡壓製著內心深處那一絲柔軟的悸動,臉上木無表情。
醇王福晉偷覷了他一眼,可是,看不出他的任何心理活動。
終於還是醇王福晉先開了口,聲音打著顫:
“外頭都,神機營的處分,既然已經定了,接下來,就該輪到……奕譞了。”
關卓凡微微頷,臉上平靜如水,聲音也沒有任何起伏:“是,不能再拖下去了,新君登基之前,這件事情,總要辦出個起落來,不然,大夥兒心裏七上八下的,別的正經事情,就辦不好了。”
醇王福晉低聲道:“這個道理我懂……”
頓了頓,很吃力的道:“外頭都,既然,神機營整個黜出旗去了,奕譞,一定,一定……”
到這兒,聲音顫抖的愈加厲害,淚水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一定是……難逃一死了……”
關卓凡的心,又被扯了一下。
“這個話,反了。”他的神情和聲音,依舊像一碗白開水,感覺不到任何喜怒哀樂,“這個案子,樸庵是主犯,神機營從之,樸庵如何,神機營便如何,而不是倒了過來,神機營如何,樸庵才如何。”
“主犯”二字,叫醇王福晉渾身上下,打了一個激靈。
同時,關卓凡這番繞口令般的話,她聽在耳中,也有點昏。
什麼意思呢?神機營原本的處分是“歸旗”,後來改成了“出旗”,原因呢,是神機營抗旨,不奉詔集結王府井大校場。關卓凡的話,是不是在暗示,神機營違旨抗命的舉動,也是和醇王有關係的?
醇王福晉囁嚅著道:“他在外頭做了些什麼,我都不曉得的,也……也實在是管不住他,我,我也叫沒有法子……”
關卓凡心中暗歎:這幾句話,可不算怎麼得體啊。
“男人的事情,”醇王福晉繼續道,“我不懂;朝廷的大政,我更加不懂——更加、更加不敢隨意幹涉!我曉得,朝廷是有製度的……”
到這兒,聲音裏帶出了哭腔:“可是,他總是我的男人……”
抬起頭來,淚光瑩然:“我隻想知道……給奕譞的處分,是不是……已經定了下來?是不是真像外頭的……‘難逃一死’?”
關卓凡沒有馬上答話。
沉默中,醇王福晉覺得,每一瞬,都像永年。
關卓凡終於搖了搖頭:“不,還沒有定下來。”
醇王福晉晃了一晃,一手撫胸,另一隻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正要話,關卓凡沉吟道:“不過——”
不過?
醇王福晉的身子,又是一晃,眼睛睜大了。
關卓凡卻微微的搖了搖頭,打住了。
醇王福晉一口氣泄下來,整個人都幾乎軟掉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顫聲問道:“那……什麼時候可以定下來呢?”
“這個,我就不好了,盡快吧——到底還要看‘上頭’的意思。”
“‘上頭’?”醇王福晉倏然生出一線希望,“是不是,還得看看……聖母皇太後的意思?”
關卓凡淡淡一笑,“這件事情,就不好拿去打攪聖母皇太後了,她目下的情形,你也是曉得的——不宜為國事分騖。”
頓了頓,“再者了,聖母皇太後在津這一年,一切軍國政務,本就是由母後皇太後一人宸衷獨斷,這一年,上諭皆用‘禦賞’一印——這些個事情,聖母皇太後去津之前,就已經明詔公布下的了。”
醇王福晉覺得關卓凡的口吻有些奇怪,一時之間,也想不清楚奇怪在哪裏,低聲道,“可是,奕譞總是親王銜的郡王,是宣宗親子……”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醇王福晉一滯,不出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