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心中一動,“哦?”
“先年紀略大的這位——”趙烈文道,“爵相,這位扈側福晉,當年可是有‘下奇女子’之譽的!”
曾國藩點了點頭,“是——她的事跡,我也略有所聞。”
“烽火連,危城之中,”趙烈文的眼睛發亮,“一個黃花弱女子,為家仇、為國恨,舉身入縣衙,以所學報國,直視斧鉞刀槍、世俗流言如無物!如此豪情快意,考諸二十四史,又有幾人?”
微微一頓,“對於軒邸來,這個‘知己’,又豈是‘紅顏’二字可以局限?”
曾國藩理學大家,“紅顏知己”一類的題目,實在不好置喙,隻好默然不語。
“彼時,”趙烈文繼續道,“外頭不曉得軒邸部署的深意,整個上海,都以為軒軍自重實力,置地方上死活於不顧,街談巷議之中,提起軒軍,盡有破口大罵的;幾乎每一,都有一班耆紳鄉老,跑到縣衙來請命,催促軒軍出戰——”
頓了頓,“更有不知哪一個促狹的,寫了一副對子,貼到了縣衙大門斜對過的街上,上聯是,‘卓乎不群,統帶多少兵將’;下聯是,‘凡事三思,莫要損了兩根毫毛’——哈哈哈!”
曾國藩也不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彼時,”趙烈文道,“扈側福晉此舉,於軒邸,豈不就是杜工部之於李太白,‘世人皆欲殺,我意獨憐才’?亦如孟子雲,‘道之所在,雖萬千人逆之,吾往矣!’”
曾國藩終於微微動容了,緩緩點了點頭。
趙烈文更加起勁兒了,“扈側福晉於軒邸,固然是知己難求;對於軒軍——”
微微一頓,“爵相,外頭的人不曉得,其實,這位扈側福晉,在軒軍上下,聲望是極隆的!”
曾國藩目光一跳。
“這不是傳言,”趙烈文繼續道,“更不是我自己憑空想象出來的——這是劉玉林親口跟我的!我與趙竹生共事半年,所獲甚多,此即為其中之一了!”
有了前頭的鋪墊,曾國藩不難理解,他神色凝重,“嗯,我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兒——對於軒軍諸將來,扈側福晉是同他們一起共患過難的!”
“爵相睿見!”
頓一頓,趙烈文繼續道,“而且,是共患難於‘微時’!——那個時候的軒軍,不過初試啼聲,還不算什麼!”
到這兒,加重了語氣,“爵相,共患難於微時——這份情誼,對於行伍之人來,是不得了的呀!”
其實,不必趙烈文強調,曾國藩自己也是帶老了兵的,這一層,清清楚楚。
曾國藩再次緩緩頷首,“惠甫,你確實見得深——我原先還略有些不以為然的,可是——還是你見得深!”
“我讀《漢史》、讀《資治通鑒》,”趙烈文道,“讀到漢高後一段,一度難以索解:高後淩虐劉氏子孫,幾到了無所顧忌的地步——不是一個、兩個,是一個接著一個,挨個兒的整!往死裏整!”
微微一頓,“同時,奪劉氏諸王封國,以之王諸呂,亦是無所顧忌!”
“任意廢立,更足驚駭!”
“諸元老重臣,卻由始至終,皆一默無言。”
“唯有一個王陵,了句公道話:‘高帝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下共擊之。今王呂氏,非約也。’”
“高後不悅,問陳平、周勃,對曰:‘高帝定下,王子弟;今太後稱製,王諸呂,無所不可。’”
“立諸呂為王,就打這兒大張旗鼓的辦開來了!”
“王陵責讓平、勃,二人振振有詞:‘於今,麵折廷爭,臣不如君;全社稷,定劉氏之後,君亦不如臣。’”
“可是,他們所謂的‘全社稷,定劉氏之後’,是高後賓之後的事情——若高後長壽呢?”
“隻要高後在,他們就不會有什麼‘定劉氏’的舉動!”
“若高後比他們長壽,他們的振振有詞,隻好都帶到棺材裏去了!”
“到底,不過是惜身保位罷了!”
“我所不解者——高後威權,何以至此?”
“高後也就是去的早了些——不然的話,武周之事現於漢初,未必就沒有可能!”
“其實端倪已現——高後廢少帝,幽殺之,立恒山王義為帝,不稱元年,以太後製下事故也。”
“稱製、稱帝——不過一步之遙了!”
“後來,我想明白了:高後和諸元老重臣之間,就是一個‘共患難於微時’的情分!諸元老重臣心目中,高帝主外,高後主內,乃有下,已成‘定式’了!”
“‘劉、呂共下’,真不是而已!”
“扈側福晉之於軒邸,漢高後之於漢高帝,區別還是很大的,不好一概而論,不過,事不同而理同!至少,在‘家務’這個層麵,扈側福晉若真想有所‘幹政’,還是很有可著力之處的!”